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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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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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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哥和我的书法课

题记:与此前讲过的许多故事不同,这次我讲的是真人和真事儿。之所以现在讲,是因为故事里的老鼎也已经过世,这让我再次想起他们,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我想,如果我能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就像仍然活着一样。

那时候,我认为大河南村的书法家只有两位。一位是老鼎,这是大家伙儿公认的。有那么几年,每到年前,老鼎就与三哥合伙做春联的生意,其实就是写春联和卖春联。三哥负责裁纸、倒墨、抻纸之类的辅助工作,老鼎是主角儿。他手握抓笔,饱蘸白瓷碗里的墨汁,略一沉吟,刷刷刷,“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之类的春联往往一挥而就,龙飞凤舞,潇洒之极。

那时我家的新房刚刚造好,但还没搬进去住,老鼎和三哥就在那空房里写春联。放学后我就一路小跑去看他们写字。老鼎见我艳羡不已,就找支毛笔,拿块裁下的红纸边脚,说:写个字儿我看看。我用足功夫,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老鼎和三哥看了哈哈大笑。然后他们就把那支秃笔给我,让我到一边写着玩去。

现在,我要说的是另一位不世出的书法家,是屋后西邻家的哥哥,岁数比我爸都大,但论辈份仍得叫哥哥,是老哥哥。老哥哥很早就没了老伴,属于鳏寡孤独里的“鳏”,他的大孙女跟我是同班同学,大孙子跟我是玩伴儿。但老哥哥没有玩伴儿,跟他形影不离的是他的骡子,一匹年长的栗色骡子。老哥哥粗短健硕,就有人在背后叫他老骡子。但老哥哥不以为忤逆,呵呵笑着,背着手,手里牵着骡子的缰绳,去套车,去送肥,去道口的土场打滚儿,去河边吃草喝水。他的书法家身份是我初中时发现的,那会儿我深刻地理解齐鲁大地人杰地灵这句话了:真正的高手不仅是隐于深山,也有可能是隐藏在骡子身边的。

初一下学期开始有一节书法课,因为老鼎的关系,我开始迷上书法。那时没有帖,班主任朱老师就用毛笔蘸了水写在黑板上,我们就趁着风把水迹吹干之前进行临摩。我有老鼎送的那支秃笔,而且有过多次观摩老鼎创作的经验,我很快在班里脱颖而出,书法作业经常被朱老师圈上好几枚红圈儿,这让同学们羡慕不已,也让我信心大增,并且暗暗设定一个人生目标:超越老鼎,当一名书法家。

但老鼎给我的那只笔不但秃,而且笔头已经松动,有时还会掉出来,似乎已经成为我在书法道路上前进的障碍。我在研究毛笔的构造之后,决定自己动手制造一支新的毛笔。村东头有户人家养了一头山羊,我通过同学牵线搭桥,放学后就带着新鲜的树枝嫩草什么的去跟那山羊套近乎,但山羊是很聪明的动物,似乎早已看出我殷勤后面的不怀好意。山羊上下颌慢条斯里地嚼着我的供奉,黄色的眼珠里却始终看着我。一旦发现我的动作异常,就立即调整身体,把头低下,用两只犄角对着我,始终跟我保持在同一条直线上,做出以命相搏的冲锋架势。就这样,斗智斗勇费好几于,我也只薅到一小撮羊毛,似乎仍然造不成一支毛笔。

当时我的野心很大,关于练习硬笔书法的工程也在同步进行中。有位同学买了一支美工笔,我研究以后,发现所谓的美工笔其实就是把金属的笔尖拗出一个斜角,这样写出的字容易出锋,也就有了书法韵味。当然,我是没钱去买美工笔的,其实也不用买,制造美工笔对极富创新精神的我来说几乎没有难度,我只需要一把老虎钳子就成。

我的脑子里惦记着羊毛、老虎钳,但手上可没闲下来。我在放学路上顺便还折些杨树枝、柳树枝,还有坚硬的槐树枝,一一试制其他类型的硬笔。这类笔的制作工艺简单,只需用镰刀或者菜刀刮削即可,缺点是树枝做的硬笔无法贮墨,使用过程需要频繁蘸墨,写字速度也提不起来,不过写出的字浓淡相间,像蝌蚪文,别有一番韵味。为改变贮墨的问题,我决定试制鹅毛笔。其实我只是在西方电影里看到过鹅毛笔,但我觉得似乎不难,最关键的是家里有白鹅麻鸭,原材料似乎不成问题,只是我等不到它们自然褪毛了。

鸡鸭鹅们原本跟我是相当亲近的,至少不认为我会打它们的坏主意,但自从我用青草勾引领头的白鹅,把它狠狠地摁在地上,并拔下数支根粗苗壮的白翎后,所有的家禽都对我避而远之。而且,它们用哀嚎一片以及鸡飞狗跳引起妈妈的关注,妈妈和哥哥们一致认为我的脑子里可能长了什么东西?我懒得解释,我在课堂上已经学过《鸿门宴》,有一句叫“大行不顾细谨”,为了成为书法家,拔几根鹅毛算得了什么呢?

初二那年暑假,我家已经搬到新房,我在正屋的方桌上或刀或剪,忙碌地进行我的创新实验,方桌上堆满树枝、鹅毛、纸张和墨水瓶。方桌在北窗下,北窗开着,老哥哥便在这时出现在窗外。短发灰白,脸堂红亮,赤膊短裤,腰系着一条标志性的但不知原本颜色的灰色汗巾。隔着窗框上的铁栅,老哥哥问我在做什么?我便同老哥哥交流我关于书法的理想、制笔的创意和面临的困难,没想到老哥哥对我所有的想法都表示赞赏,还决定会跟我一起想办法。

窗外往东十几步就是路口,许多人坐在穿堂风里乘凉说话谈聊斋,赶蚊子的蒲扇拍在大腿上砰砰地响,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有的还跑过来扒窗沿,探出一个汗津津的头来,被我瞪一眼之后怪叫着飞奔而去。多数人对我的不务正业表示深浅不一的惋惜,只有老哥哥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我记得历史老师说过,真理往往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这让我信心倍增。

从此,晚饭后的北窗口成为我和老哥哥进行接头的地方。先是老虎钳,老哥哥踮起脚跟看一下我屋里是否有人,而我则探头看一眼窗外周遭是否有人。在确认安全后,老哥哥手心朝下,把老虎钳遮在手掌里悄悄地递进窗来,我迅速地把老虎钳放进桌面下的抽屉里。不过,美工笔的试验结果差强人意。试验对象是我仅有的两支钢笔,一支是奖品,一支是二哥淘汰下来的。由于折弯笔尖的力道火候不够,两支钢笔有一支笔尖断掉半边,基本算是报废了,另一支虽然基本符合预期,但出水有些不畅,须得经常蘸水。意外的惊喜是改造后的笔尖不再光滑,走过纸张的时候因为摩擦力增加,会发出沙沙的声响,美妙之极。还有一个意想不到是,我经常因此弄得手上都是蓝黑墨水,洗也洗不掉。吃饭时手拿馒头,馒头皮上会印上一组蓝色的指纹印儿。

有了老哥哥的帮助,羊毛的问题也很快得到解决。跟老哥哥说起的两三天后,老哥哥就隔窗递进一个脏兮兮的白色毛团。看来还是老哥哥有办法,我由此怀疑不但骡子跟他亲近,很有可能村里的山羊以及其它家畜都跟老哥哥有一定的交情。但毛笔的实验最终以失败告终,笔头虽然形似,但贮墨差强人意,笔尘软绵无力,失魂落魄一般打不起精神。不得已,我仍然使用老鼎送的那支秃笔。语文老师说:有志者,事竟成。政治老师说:形而下者谓之器。哼!什么都无法阻挡我成为书法家的伟大梦想。

那个夏天,老哥哥几乎在每个晚饭后都会如约而至,站在窗外,隔着栅栏看我写字。他不去参与妇女老婆们的聊天倒也算了,富裕人家那时已经有了电视,老哥哥竟然对电视节目也不感兴趣,全神贯注地看我写字。有时膀子被蚊子叮得久了,觉得疼了,才想起挥手去拍,啪地一声脆响,掌心上开出一朵红色的小花儿。这情形让我感动不已,写好一页就递出窗外,老哥哥举在眼前,对着灯光反复端详,然后点头说:写得挺好!这话让我开心,但是老哥哥接下来的话却让我茅塞顿开,他说:你得找个东西照得写,就更好了!对,老哥哥说的其实是临帖,书法老师也这么说过。老哥哥怕我听不懂,把临帖的动宾词组改成短句——找个东西照着写——嘿嘿!

照着写的东西倒是有,但不是帖,是家家户户过年都贴的福字、春联、条幅什么的。那时还不兴印刷品,基本上都是像老鼎这样的本地书法家的作品,行、楷都有,但是没法临,我只能四处观摩。但问题又来了,大热天的,家家户户四门洞开,我变着角度去察看人家门上的春联是一件非常吊诡的事情。后来我发现有些人家大门对面泥墙上“四季平安”“出门见喜”之类的小字已经褪色起皱,甚至将要脱落的样子,我决定趁没人的时候把它们揭下来,一来可以解决我的临帖问题,二来可以解决他们家门面的雅观问题,况且春节已过半年,这些应该没什么用处了。但我的以上行为率先引发村里土狗们的警觉,土狗们认为偷春联也是偷,是对它们看家护院的职业操守的挑衅!土狗们仰天狂吠,甚至呼应着在胡同的两头儿堵我。我的行为接着引发乡亲们的怀疑,甚至有人向妈妈检举我的行为鬼祟!好在妈妈对我的品行知根知底,敷衍着告诉人家说:这孩子最近脑子是有些不正常,但断然是不会偷东西的,再说了,哪有去偷门上或者墙上一张破纸的小偷呢?

但我的行为仍然因此受限,临帖之事变得一筹莫展。正发愁的时候,老哥哥又从窗口悄悄地递进来一卷旧书,说:这字儿写得好,你照着描就行了。那是一本旧书,没封没底儿,纸质泛黄,书边已经破损卷曲得像花瓣儿,但我一眼认出上面是规整的宋体字,这是真正的书法啊,我如获至宝。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鸡鸭鹅对我敬而远之,哥哥们认为我脑子有病,土狗和邻居们怀疑我是小偷,妈妈限制我的行动,在经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普天下知我者,唯老哥哥也!

从此,我的书法课开始走上正轨。老哥哥仍然经常到窗下指导我的练习。每写一页,我都递出窗口给老哥哥点评。老哥哥也总是认真地举到眼前,对着灯影,歪着头,正过来、倒过去地欣赏一番,然后说:写得好!写得比以前好多啦!这让我信心日增。妈妈总有忙不完的家务,进进出出看到我们一老一少隔窗把一张破纸递来递去只是笑笑,懒得理我们。在妈妈看来,我与老哥哥现在的举止比前几日揭邻居家的春联闹得鸡飞狗跳的行为相比,显得稍微正常并且令人欣慰多啦!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书法的进步极有可能已经因为量变而引发质变,就连妈妈也做出某种程度的肯定。秋雨连绵时节,柴草都受了潮,妈妈就用我写过字的纸来引火烧灶,她一边点火一边说:这俩字的确比以前写得端正一些了!但我是将信将疑的,尽管妈妈也能识文断字,但她仍然属于识字的村妇,跟老哥哥是不能相比的。换作封建时代,老哥哥至少是村里秀才一级的人物,中举人也说不定,中进士也是有可能的。可惜啊,造化弄人,满腹才学的老哥哥沦落到与骡子为伍。天气转凉,快到关窗季节的时候,我又一次把写好的字儿递出窗外,那个我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老哥哥这次鉴赏作品的时间明显增加,他正看,倒看,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肯定地点点头说:写得好!这字儿快赶上老鼎了!

老鼎啊?哈哈!老鼎!你也有今天?!

当然,那时的我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低调甚至内敛的少年,尽管在随后的时间里我的毛笔和硬笔书法得到各科老师的普遍肯定,但我仍然没有沾沾自喜,但我觉得那个成功的时刻已经开始向我招手。我准备参加全国硬笔书法大赛来验证我的书法水平。说起来,这次参赛还是与老哥哥有关。当时家里能写字的作业本接近用光,我练字的纸快要没了。我把担忧告诉了老哥哥,老哥哥说有我呢。第二天,老哥哥就偷偷地从窗口递进一卷旧报纸,这真是雪中送炭啊!我知道,老哥哥的儿子在镇上的水利站工作,那是个少有的吃公家饭的地方,只是没想到那地方还订了这么多的报纸!报纸纸张够大,更主要的是,报纸的吸墨能力远远好于我平时用的作业本,这让我如虎添翼,顿时感到字里行间有风蜿蜒穿行。

我清楚地记得在那几天后,老哥哥又送来一张报纸,单独的一张,有一面甚至已经泛黄发脆,他说:你看看,还有这张。就是在这张报纸上,我看到全国硬笔书法大赛的启事。我决定悄悄地进行,当然潜意识里我是准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在写废小半刀信纸之后,我终于选出一幅自己最满意的硬笔书法作品,然后又在写废6个信封之后写出一个自己最满意的信封,当我把作品投入小镇邮局边上那个绿色邮筒时,我甚至觉得胜利已经在向我招手。

我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在几个月后的次年春天收到一个巨大、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这所乡村中学几乎没有学生收到信件的事情发生,况且,那个信封右下角印着全国硬笔书法大赛的红字。我把那个信封地抱在怀里,一路狂奔,直奔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我才悄悄地打开信封:果然!哈哈!我获奖了!证书是一张折叠的印刷精美的硬纸卡,凸印着庞中华的字,打开之后上面赫然写着我和名字和“优胜奖”的字样。信封里还有厚达40多页的一本获奖名单,嘿嘿。我慢慢地找,像查字典一样,终于在“S”打头的那一页里找到了我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被印刷在某本书上,不是手写的,不是蜡纸刻字的,是真正的活字印刷,还带着油墨的香味呢!

当时暮色已经深沉,我压抑着一颗狂跳的心,一路往家里飞奔,准备归巢的鸟、准备上架的鸡、准备回窝的狗再次因我而骚乱起来,有条笨笨的半大狗可能以为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竟跟着我一起狂奔。回家扔下书包后,我转身就往老哥哥家跑,但老哥哥竟然不在家,骡子也不在家,那挂大车也不在家。他家人告诉我老哥哥接了一个远活儿,送一车秫秸到县城,现在还没回来呢!他们看到我神情异常,着急地问我怎么啦?我忍着泪水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书法他们得奖的事儿,这事我不能跟别人分享。回家后,妈妈也感觉到我的异样,再三追问。我轻描淡写在告诉她:我的书法作品获奖了,我想把证书拿给老哥哥看。妈妈先是惊喜,后是诧异,她说:你给他看什么?你老哥哥是个文盲啊!三哥也冒充文化人,阴阳怪气地跟着说:他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一升!

不不不!这我是绝对不能相信的!

老哥哥哥把那张登着启事的报纸单独给我,他不去点明那上面的启事,是让我自己决断?或者避免我参加比赛但未获奖的尴尬?老哥哥关人于人情世故的智慧岂是一般俗人所能理解的?妈妈每天忙于家务,肯定是不了解具体情况的,而三哥,则必是妒忌我的成就。必是如此。那天晚上,妈妈烧的是肥肉粉条白菜炖豆腐,满满的半锅,管够,然而我却味同嚼蜡。哥哥们一边吃一边笑我,满嘴流油。我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住,我决定不再理睬他们。

后来,把消息告诉老哥哥的是妈妈,她说老哥哥当时很激动,拿着那张获奖证书翻来覆去地看,说: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书法家的。在随后到来的暑假里,我很少练字了,我得筹措读高中的学杂费。我带着蛇皮袋和绑着铁钩的竹竿去寻访村里村外的每一棵国槐,把国槐上没有开花的花苞采下来,晒干,这叫做槐米,可以卖给镇上的收购站。晚上有时在窗前写字,老哥哥一如往常地来,我像往常一样递给他看,老哥哥也仍然是翻来覆去地端详,点头,称赞不已。那张获奖证书夹在获奖名册里,名册就在桌面下的抽屉里。诡异的是我们竟然一次都没有提到获奖的事,仿佛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一样,直到我三年后离开老家。

老鼎在上个月去世了,而老哥哥早已去世多年。

离开老家多年以后的我,至今也没能做成书法家,也知道自己的书法水平距离当年的老鼎也着实差了老大一大截。现在的我很少写字,尽管书房里收藏着端砚、宣纸、徽墨,也有一大摞的碑帖可以临。至于毛笔,也有满满的一筒,还有朋友送的镶着角质的善琏湖笔,一直放在精致的礼盒里,但我很少写字了。我似乎再也找不到老哥哥那样的书法老师了,虽然、可能、也许老哥哥真的并不识字儿。

看到那些文房四宝时,我就想起老哥哥,还有他的骡子。老哥哥负着手,骡子低着头,一人一骡,慢慢地往河边走,四十年多前绯红的夕阳给所有的回忆镀上一层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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