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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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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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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妈妈年轻,有瑞雪和最好的萝卜

家里常吃萝卜,颜色有青白红绿,形状有长圆胖瘦。托网购便捷之福,萝卜的产地也东西南北都有。

最喜欢的,还是老家的潍县萝卜。老家的顺口溜是这么说的: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不如潍县的萝卜皮。朗朗上口不说,顺便还将萝卜与胶东半岛另两种名特产进行勾连甚至还稍稍地贬低一下,称得上营销广告文案中的佳作。当然,别处的萝卜自是不甘的,譬如天津的沙窝萝卜号称“沙窝萝卜赛鸭梨”。不过,萝卜是萝卜,梨是梨,苹果还是苹果,在把各式萝卜生啖、红烧、凉拌以及腌制的时候,我从不把萝卜与水果进行比较,我在默默地搜寻关于萝卜的所有记忆。

白发渐生,或许我潜意识里早已开始这种默默回味了。几年前,妈妈还健在的时候,我回家探亲时正值晚秋,看到公路边有一车车青绿的萝卜在卖,还竖着潍县萝卜的大字招牌,便按捺不住,停车买来一大捆。当我提着十斤萝卜入住宾馆时,服务台的女孩诧异不已。二哥的女儿佳妮知我心意,有一年初冬给我寄来一箱潍县萝卜。萝卜顶着嫩绿的萝卜缨,沾着潍河岸边的沙和土,沉甸甸的一大箱。

据说合格的潍县萝卜皮是深绿的,瓤是青翠的,咬一口水灵灵、脆生生、甜中带辣。最为显著的特点是脆,判定的标准是“落在地上摔八瓣”。不过,卖萝卜的哪有舍得往地上摔萝卜的。他们似乎都有一把尖刃内弯的小刀,倘若要展示,只消一手握紧萝卜根,一手从萝卜头那儿浅浅地下刀,轻轻往下一划,三四刀之后,与身体半分离的萝卜条便从头顶“扎煞”开来,开成半朵翠绿的花。卖萝卜的得意地把那朵花伸到你的面前:你看看!你尝尝!“扎煞”是胶东方言,大意是张开、空着的意思。

萝卜好吃,但我小时候,萝卜也稀罕。我终于记起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窗外飘起大雪。我和妈妈焐着被子坐在炕上,妈妈在纸糊的木格窗下就着天光补一堆旧衣裳,我就玩被子上的线轱辘。天与地俱静。妈妈拉着缝衣线穿过衣服时有好听的嗤嗤的声音。妈妈缝好一处,打个结,然后低头咬断,绷紧的线发出轻微的嘭的一声,也好听。妈妈那时40多岁,但她说自己眼神不好了,于是换线时就让我帮着穿针,细细的线头穿过小小的针鼻后,妈妈就夸我眼神好。

我的听觉也好着呢。我好像听到远远传来一声:卖——萝卜喽。

我说:妈,村里来了个卖萝卜的。妈妈在低头找剪刀,没响。

我停下手里无聊的线轱辘游戏,听那段声音慢慢地由远及近,然后好像停在屋外的村道上。我说:妈,门外有个卖萝卜的。妈妈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我在炕上站起来,把两个线轱辘的洞眼放在眼睛上,像拿着望远镜一样从窗纸的破洞处往外看。其实看不到外面。只看到天井里大雪纷飞,连南屋的背景都有些模糊了。我说:妈,那个卖萝卜的走了。妈妈仍然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我把头凑近窗格,看到一只喜鹊落在天井里。我说:妈,那个卖萝卜的走远了。妈妈终于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看看那个糖缸里有没有钱?

我立马下炕,火烧火燎地打开橱柜上那个果绿色的糖缸,从一堆针头线脑里找到两枚硬币:一枚2分、一枚1分。我说:只有3分钱。

妈妈歪着头,把手里的针在头皮上蹭了几下,说:你去跟那个卖萝卜的商量商量吧,看看他能不能卖给你一个?

我响亮地答应一声,趿拉着棉鞋,奔出家门。门外是漫天飞舞的雪花,远远的一个身影推着独轮车,走到了村东头的大槐树下。我跑到树下的时候,卖萝卜的中年汉子问我:小孩,你买萝卜?我忽然有些迟疑,把攥紧的右手慢慢地打开,伸到汉子面前。我说:我有3分钱。

卖萝卜的汉子笑着说:那我给你找个小的吧,正宗的潍县萝卜呢。他从柳条筐里掏出一个萝卜,那青萝卜头大屁股小,顶着一小簇黄绿的萝卜缨,像已经长好头但没来得及长开身体的我。卖萝卜的把萝卜递给我,然后用冰凉的手指从我滚烫的手心里取走两个硬币。

我那时还没学会说谢,甚至忘了有没有对这汉子微笑。我抱着那个“沉重”的萝卜转身就往家跑。我远远看到妈妈披着棉袄,站在道边的胡同口,微笑着看我奔来,乌黑的头发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妈妈用井水把萝卜洗干净,用菜刀切成十几片。我没想到那个大头萝卜是那么绿、那么甜、那么脆。那天的雪下得真大,那个时候的妈妈真年轻。

我还没想到的是,早在40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已经吃过这辈子最好吃的萝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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