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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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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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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纪事

去年开始,周末的家里大多只剩我跟布莱克。我是智人,人到中年。布莱克是一只通体乌黑的孟买猫,雄性,大约两岁。按照猫类在地球的平均寿命,布莱克大约相当十来岁的少年,心智渐熟。智人与猫科动物、中年与少年,我与布莱克,相互揣摩、观察、理解对方的世界,一起消耗地球上人类世界一种叫做周末的美好时光。

布莱克(black)是大名,小名叫小黑。妻则呼之为猫猫、喵喵、咪咪以及喵呜等一堆的象声或叠音词。不过,名字看来不重要,布莱克对于人类如何称呼它这件事儿浑不在意。大多数时候,无论使用大名还是小名、英文名还是中文名、拟音名还是叠音名呼唤时,睡着的、醒着的、似睡似醒的、半梦半醒的布莱克只是睁睁眼睛(瞳孔懒得扩张)、转动一下耳廓(头部一般不动)、摇摇尾巴(有时仅限于梢部)权作是回应。布莱克极其高冷的做派时常让作为智人的我有种自讨没趣的尴尬。

有时,我时常想代表人类把这尴尬还回去。

布莱克毕竟少年,百般无聊时来找我去玩,尤其是晚上。我在面窗的小桌前写字或阅读,它便在我背后叫,哀婉,凄楚,如婴孩般可怜无助。我若起身,布莱克却也起身,保持距离,跳到厅桌下的杂物箱上。我时常不解其意。猜测布莱克的心思是:朕需要玩耍,你看着办吧,我在桌下等你。我若不睬,布莱克会继续蹲在我的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叫。有时听到背后没声了,回头一看,布莱克要么是躺在地板玩自己的尾巴,要么就是一团虎踞端坐的黑影、两束炯炯的目光:朕,还在等你!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好吧,这局又是布莱克赢。

那就玩一会儿。手边有的是废纸,扯一张,揉成圆圆的纸团。布莱克开始精神抖擞,双眸紧盯着我的动作。我握着纸团虚挥几下,顺着地板像打保龄球一样把纸团丢出去。布莱克瞬间身如黑矢,猛射过去。有时因速度过快会像人类的冰上运动一样滑倒在地板或撞到茶几的木腿上。我都感到疼了,但布莱克没事儿。眨眼间追上纸团,前爪交替,左右互博,如带球突破,或与敌肉搏,闪展腾挪各种战术动作完全激活,可在沙发、茶几下玩耍一两分钟。可能这个游戏的益智程度有限,布莱克很快放弃纸团,回到我的背后,虎踞龙蟠,双眸炯炯,望着我的背影:叫。哀婉,凄楚,如婴孩般可怜无助。

无论我在写字或是看书,想到背后有人(不,有猫)用一双橘灯般的眼睛盯着、企盼着,总有些凉意渐生。更有甚者,布莱克有时会走到的腿边,我停下敲击键盘思忖它的需求时,布莱克前爪已经搭上我的大腿,稍一借力,使用梯云纵的轻功身法,跃上书桌,稍作观察,便坦然地趴在我的鼠标垫上,瞅我一眼,顺便将下颌搭在已经按住鼠标的前肢上:此地归朕了,跪安吧。

受人指点,于是添置逗猫棒。

所谓逗猫棒:一尺多少的木杆,杆头系着约三尺长的松紧线,线端是枚草绳缠绕的草球,球上粘着长短两根鸡毛——执此便可以逗猫了?我有钓鱼(不,钓猫)的感觉,但布莱克却真心喜欢。面对在空间拂荡的草球和羽毛,两眼精光,伏在地板上浑身通电般激动,然后是暴跳、挥击、扭身、扑咬,空中360度转体,扭臂,飞翔,毫无保留地展示猫科动物伟大的狩猎天赋和十多岁少年的青春活力。生物学数据分析:布莱克有96%的基因与南亚次大陆丛林中壮丽的黑豹相同。逗猫棒貌似简陋,但对激活布莱克细胞核里关于黑豹的脱氧核糖核酸效果明显,由此幻化出一场速度、力量、尖牙、利爪组合而成的激烈厮杀。总之,围绕沙发上下、经常发生、无比接近真实的原始狩猎情境让作为人类的我时常惊叹,并为几十万年前刚刚学会直立行走、步履蹒跚的祖先们担忧。

但实际上,我觉得,布莱克是个胆小如鼠的猫。

初见布莱克是姐姐家的棋牌间里,大约一岁的布莱克从侄女佳慧的背包里乍一出来,就如一团黑影瞬间消失了。我们不得不在所有黑暗的角落努力寻找这只黑色的胖猫,最后发现布莱克在立式空调的顶上瑟瑟发抖。姐姐家有花猫叫奥斯卡,年轻柔美,毛色靓丽,身材修长。但面对布莱克时,奥斯卡极不友好地发出低吼,亮出雪白的利齿,并几番试图接近并攻击黑色的夯货布莱克。布莱克知趣地缩成一个黑球,眼睛里是恐惧,脑子里只剩下逃跑,声音是生无可恋的哀叫。奥斯卡与布莱克,前者如译为女王,后者当译成黑奴。

佳慧因故把布莱克送给我们,我们一路安抚,但布莱克抵达新家后出背包的第一动作仍然是迅速找到并拼命挤进黑暗而狭小的床底,千呼万唤不出来。

不过在两三日后,反复巡视这所房屋的布莱克由奴隶翻身成为主人且很快自封为“朕”,这是我等人类未曾预料的。有时,秋天的阳光斜射在地板上,布莱克就在那阳光里懒卧,有时还打几个滚,甚至毫无避讳地四脚朝天。睡醒之后,打一个巨大的哈欠,高高地拱起背或伸一个长长的、如波浪起伏的懒腰。但布莱克的胆肥仅限于这所小小的房子以及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所谓胆量也不会比地球的鼠辈大许多。有一次同事来访,我隆重介绍布莱克。但布莱克在我怀里死命挣扎,最终躲到房间的沙发底下,成功避开同事6岁的漂亮女儿前来觐见这一超乎布莱克想象的恐怖。

但从别的角度,布莱克又胆大到着实令我担心。譬如:在五楼窗外不足十公分的窗台上走猫步。

虽然窗台外侧装着不锈钢的花架,花架上还有杂乱的花盆与绿植多少算是遮挡,但这仍然是件令人类提心吊胆的事儿。布莱克却不在意,我无法判断是由于艺高猫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总之,窗外的鸟声、风吹花木的晃动、嗡嗡叫的蜜蜂、翩翩飞的蝴蝶以及单纯地想去外面看看,都成为布莱克呼唤下人前来开窗的理由:后腿直立在窗下的圈椅上,前腿搭在窗沿,摇尾巴,扭头喵喵地叫。纱窗开了,布莱克轻松地揉身跳上,去窗外那狭窄的窗台走来走去,看鸟,看绿植,看蝴蝶蜜蜂,看风花雪月,看云卷云舒。晴暖时节,甚至在窗台懒卧,睡到天昏地暗。最近一次,布莱克竟然为一只晚秋的蝴蝶跳上空调的外机。我急声呼唤,布莱克不以为然地回过头,对着人类一脸的惶恐耸耸肩,摇摇尾巴:朕今日无事,兴在观蝶,你咋滴了?

窗外有缩微的丛林,布莱克是缩微的黑豹,在五楼窗台上的猫步固然优雅漂亮,但我极担心布莱克忘记地处五楼这一点。传说猫有九条命,但传说毕竟不如科学靠谱。于是,我将布莱克放出窗外后,往往设法采取迂回的战术再把它从窗外吸引进屋。譬如弄出持续地声响出或者冒充作奸犯科正在发生。

布莱克对声响极其敏感,听到室内的声响,很快隔着玻璃警惕地看过来:什么情况?倘若声响继续,它会大步流星从窗外进来,一路驰过,虎虎生风。发现那声音不过是我用四根手指依次敲击护墙板后,大失所望。有时会鄙视地发出“喵”一声,转身而去。不过,布莱克到底是少年心性,此法屡试不爽。

进屋后,我们一般会玩一会儿,以避免布莱克加深对人类的鄙视。在声响的基础上,我延伸一个更令布莱克感兴趣的游戏:用声响引起布莱克的注意后,将一两根手指(其他的小物件同样有效)轻轻探出某个边缘(譬如在窗台视野内的承重墙),再慢慢缩回,倘若我再鬼祟地探头瞅它一眼,状若做贼,效果尤佳。只需一两个往复,布莱克已经瞪大眼睛、碎步潜行到预定位置。有时,躲藏的我不知布莱克的位置,刚刚再次探出手指时,布莱克已经如黑色的闪电跃起,前爪刷刷刷地连续击中那根装神弄鬼的手指,倒是智人往往被吓一跳。

我怀疑布莱克早已看穿这是一个人类示好的游戏,它的暴击准确而有力,但尖爪始终缩在掌里,击中我的是厚而轻的肉垫。以至于每次这种躲猫猫的游戏过后,我隐约在想:是智人陪布莱克玩,还是布莱克陪智人玩?

让人类纠结的事儿持续发生。譬如,布莱克突然在扬扬(留学后闲置)的小床上撒了一泡尿。不是尿急,不是失禁,不是前列腺发炎,是正经八百、堂而皇之、舍我其谁地撒了一泡尿在床垫上。

一番恼火以及手忙脚乱的处理之后,先是教训膨胀到无法无天的布莱克。摁在沙发上厉声问责,并打屁股若干。布莱克逃跑失败,非常配合地伏下身,把身段伏到尘埃里,侧着脸,圆眼闪烁其光,竖着的尖耳也表示顺从地向后倒伏,但我隐约感觉布莱克这种蔫头耷脑、低眉垂眼、低三下四的状态带有极大的表演成分。眼神中固然有害怕的色彩,但更多是疑惑以及不以为然:咋了?因为尿尿吗?不就是一泡尿嘛,至于吗?!等我摁住它的手稍一松,布莱克趁机挣脱束缚,迅速隐遁于某个角落,不见了。

然后我去百度布莱克在床上撒尿的深刻意义,答案有好几个,比较靠谱的那个猜想是布莱克在宣示领地。其实,逼仄的两室一厅除了天花板,其余均已经成为布莱克的领地了。所有地面,所有的桌面、台面、几面……凡是可以容下布莱克猫步的地方都已经是它的领地,就连人迹罕至的地方都已经印上布莱克独有的梅花印章。不得已,人类被动地采取防御措施:一是妻去买来大张的塑料布,布莱克独守空房的时候便铺在床上,辅助措施是喷洒喵星人不喜的柠檬水,防患于未然;二是择时把布莱克塞进拉屎撒尿的厕箱。

值得一提的是布莱克的如厕环境:厕箱是专业的,猫砂是新鲜的,香味是优雅的,铲屎官是垂手侍立的,尽管如此,布莱克仍半推半就。每次被塞进厕箱,倘若腹内有,多少给些面子总会排些东西出来,只是后续的动作让我等大跌眼镜,忍俊不禁。这货在事后竟然立起身来在光洁的厕箱内壁或者抻出洞口扒拉来扒拉去,煞有介事地去遮盖污物,然后事了拂衣去,千里不留行,跳出厕箱,径自去了。

对这件有损喵星人形象的事件,布莱克完全采取无视的态度,选一心仪之地如刘伶般率性而卧,开始洁身。先是前爪、上肢,用红粉之舌去舔,然后用舔湿的上肢去洁浑圆的头、尖俏的耳和修美的须。再次是后肢、后背,最后是把后肢高高翘起,专心去洁不可言状之处。上述动作在饮水后也时有发生。在专用的饮水机处,小心地探出头,用粉舌一伸一缩去卷那水流,或是用前爪沾水,再次清洁头脸。不疾不徐,按部就班,断不可湿了胡须,乱了礼仪。饮毕,张大嘴,舌头绕嘴一周,算是最后的收势。龙行虎步走开之前,往往看我一眼:尔等自行其是。朕,去休息了。

除了主动有求于人类之外,布莱克睡觉的时候是人类唯一可以趁虚(不,趁睡)而抱之的时候,睡眼惺忪、深身绵软的布莱克于是被弄醒了,一时半会儿似乎也逃不掉了,于是百般无奈眼观他处,尾巴轻摇:朕既然落在你们手里,爱咋咋滴吧。但若是布莱克清醒时,人若去抱必然上演一场速度与激情的游戏。布莱克占尽所有追逐游戏的优势,人类的笨拙尽显无遗。孙子曰:上兵伐谋。有时我会用逗猫棒将布莱克引入厨房,然后关门打狗,不,捉猫。布莱克原本是有提防的,但多数时候由于兴奋而刹车不住,冲入厨房发现地形不利时已经无计可施。面对缓缓逼近的我,伏地,侧头,做无可奈何、束手就擒状。其实,这又是布莱克的诱敌之术,只要我稍一松懈,布防不严,布莱克就会平地暴起,从防御的狭小间隙中溜之乎也。

除了因睡眠入彀以及被捉无奈,多数时候,布莱克会揣摩人类走近的意图并保持警惕,无论是躺是卧是洁体,对于人类,布莱克基本遵循的宗旨是:朕,可远观,不可亵玩也。有时我两臂弯曲、大张十指、缓缓逼近做欲扑状时,布莱克低声嘀咕一声:呵呵,人类,又来这一套!起身,碎步小跑,走了。

但,布莱克显然怀有观察人类世界一切活动的使命,虽然我猜不透背后的目的。很多时候,布莱克会寻找一个视野开阔或居高临下的位置,观察人类世界的一举一动,客厅长桌有垂下的桌布,下面有一个储物的大纸箱,成为布莱克安全隐蔽并观察人类的绝佳位置。还有就是门边的钢琴。我有晚上外出锻炼的习惯,布莱克在我出门后,往往会跳上钢琴,择一舒适之姿趴好,倾听门外的一切声响。有时回家进门,换鞋的瞬间是与布莱克圆睁的双眼相对,于是再被吓得一跳。还有比较尴尬的时刻,譬如浴室。人类洗澡的时候布莱克也会悄悄潜入,蹲在地上,有时也会跳上洗衣机。虽隔物种,仍有尴尬。好在布莱克见人类推门出来,便起身或跳下洗衣机(或已经得到答案),轻喵(我怀疑是喵星人的口哨)一声,走了。

我习惯晚睡,布莱克会在深夜跳上曾撒尿宣示领地的小床,伏在报纸或是杂书间蜷成一个黑色的球,一会便安静地睡着了。有时也会跳上书桌,放过鼠标垫,在打印机和书堆的间隙里选址趴好,观察一会人类的忙碌之后,慢慢酝酿睡意。我特意找来一声绵软的布垫作为地球人示好的表示,布莱克坦然接受,在周末的午后也时常跳上来,在此处有些狭窄的行宫里沉沉睡去。这时,可以抚摸布莱克光滑油亮的背、软软的脚爪甚至湿润的鼻头和修美的胡须。待我上床之后,布莱克稍后也会过来,去窗前望一会黑暗,然后跳到床边靠墙的小沙发背上,躺下,陪我睡前的夜读。这让我有些感动,但翻页时转头去看时,布莱克已经打起轻微的呼噜来。天冷的时候,布莱克还有会跳上床来,蜷缩在我的脚边。有时感觉腿边的重物便知是布莱克。虽然布莱克已经拥有数个可以安眠的窠,但布莱克更享受自己可以随处安眠甚至为所欲为的自由。

在布莱克的自由面前,智人已经沦为仆从、玩伴和铲屎官,甚至还有厨娘以及园丁花匠。

先说厨娘,多由妻担任。布莱克原本带些婴儿肥的样子,肥胖慢慢消减之后,妻着急地实验各种猫粮,但布莱克对此采取未置可否的态度,直到有一次妻买来金枪鱼罐头,布莱克终于表现出食欲大增的样子。问题在于自此每次进膳前都会到我或者妻的身边呼唤,然后前头带路,引至食盆边方停步抬眼质询:看到没?食无鱼。但其实猫粮中有时拌入鲜美的金枪鱼后,布莱克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敷衍几口了事。面对我的质问,布莱克往往是清洁一下口唇,绕路而行,不忘轻叫一声作为答复:慈禧太后每餐一百多个菜难道都吃么?那是权力的傲慢、身份的排场和地位的象征,知道不?!

园丁和花匠则是我的工作。布莱克有吃草的习惯,据说这是喵星人进化的结果。布莱克对书房里长叶婆娑的兰花以及窗外的某些植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时常去嚼。百度之后,又去网上买来“猫草”——人到中年,方知世上竟有“猫草”这种植物!九块九买来一个锡纸的小包,打开才知竟是木屑和麦粒!种在陶土的茶洗里,三五日发芽,七八日出苗,现在就郁郁青青地长在窗台的阳光下,等到布莱克的宠幸。

但布莱克仍然对窗外茶花树下的一株兰草情有独衷,借我的腿,跳上书桌,命我打开窗户后,又要去蹂躏那株娇嫩的兰花。听到我的制止,布莱克停下来,回头我一眼,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空阔而拥挤的世界,给我一个黑色的孤独的背影。有时已经很晚,布莱克仍然执着地跳上窗台,隔着纱网,去看黑暗的世界和广袤的夜空,一动不动。

有时看书间隙,我也会起身,站在布莱克的背后。我轻轻地抚摸布莱克光滑黑亮的背颈,我们一起看窗外黑暗的世界和广袤的夜空。我们属种有异,身份有别,但有一点可能是共通的:

我们都是地球的生灵。

我们都是宇宙的尘埃。

我们都是孤独的。我们的孤独就像窗外的黑暗,像这个世界的纷繁,像广袤无垠的时空。

我们是这时空里一对纠缠的量子,无法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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