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雨季相逢,取名多多。
周四的下午,雨。江南的梅雨,已经连绵数日,雨丝淅淅沥沥, 短短长长,所有的故事都湿漉漉的。
保安大叔送来一只湿漉漉的小鸟,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大叔与隔壁办公间的年轻人们向来交好,小鸟是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年轻人果然惊奇或者害怕,纷纷猜测是只什么鸟?我去隔壁看到的时候,小鸟暂时寄身在一个纸杯里,在杯底的纸巾上摇摇晃晃,深身湿透,羽不遮体,东张西望,楚楚可怜。小鸟叽叽叽地叫,因为饿,因为怕,因为想妈妈,或者兼而有之吧。
这是一只还在育雏期的小鸟,喙基有细长的黄口。出自《孔子家语》的成语“黄口小儿”便是缘于此。但一只小鸟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左手虚握成拳,把小鸟拢在五指间,用手掌的温度提供羽毛烘干服务。小鸟不怕人,也不犟,从虎口处探出脑袋,黑眼如豆,转动脑袋反复打量我和这个世界。稍后羽毛略干,便执拗地钻出我的掌握,站在钉书机边上,用尖尖的喙梳理全身,认真又仔细。小鸟喙黑,额至头顶灰褐,耳羽后有浅白,腹亦白,翅羽隐有黄绿浅条纹,尾羽尚短。只是脊背两侧、大腿、后颈还基本祼露着,伸腿展翅时便露出红红的皮肉来,让人心头生悸。
我猜这是一只白头翁,学名叫白头鹎的,但又有些吃不准。通过视频向以前的同事阿勇求证,果然是白头翁,但阿勇无意收养。阿勇擅长养鸟,但喜欢鹩哥、鹦鹉之类,白头翁过于寻常了。阿勇说这么大的雏鸟一两个小时就得喂一次,倘若没有合适的鸟食,水果也行,用黄豆粉与鸡蛋黄自制也是极好的。多年前,阿勇送我养过一只芙蓉鸟,我算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经验。
白头翁应是饿极了,大叫,声嘶力竭,理所当然地向我讨吃。这个季节,白头翁多以昆虫水果为食的,倘若不是雨丝张狂,我该到草地捉虫去。不过既知白头翁食性杂,办法自然有,纯正的鸟食固然没有,但有水果。取来中午配餐的香蕉,用牙签剜下豆粒大的一块,白头翁甘之如饴,连吞三块。尔后,便不叫也不再讨,在暂时寄身的文件筐里拉一泡屎,伸腿,展翅,脖子左旋右转,又自顾梳理起羽毛来。我想这可能是爱惜羽毛的原始义吧,于是用食指点一下白头翁的头顶,白头翁一个趔趄,歪着头看我:你干嘛?
对在场人员暗自评估后,我应该是小鸟唯一合格的养父。于是取名多多。
二、傻傻的勇敢,多多不怕猫。
家里有猫,又多出一只鸟,这其实蛮让人焦虑的。但多多不焦虑,回家的车上,多多在纸袋里张开黄口,仰天大叫,说饿。
刚进家门,几只猫循声围上来。突如其来的鸟叫和纸袋里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家里的猫族兴奋不已,不等我换好鞋子,小胖子已经直起身来,前爪、鼻尖一并探向袋口:我看看,什么东西?
我蹲下来,取出多多,多多坚持要站在我的食指上。蓝猫布鲁妮、黑猫布莱克,它们俩的孩子蓝猫小胖子、小观察、黑猫小煤球共有十双浑圆的眼睛诧异地望着多多——这难道是一只鸟?这些猫经常跃上窗台观察飞过的鸟、停在晾衣杆上的鸟甚至还有落在对面屋顶上的鸟,这是它们第一次近在咫尺观察一只停在我的手指上的鸟。但多多不怕,左右看看这群奇怪的动物,伸腿,优雅地展翅,叽叽地叫几声:嗨,你们好啊!我是鸟,一只小小鸟。
但猫儿们却不回应,或蹲或站围成一个半圆,盯着多多。我逐一点过猫们的鼻尖,告诉它们:谁也不许打多多的坏主意,这是上天送来的一个礼物。天生万物,各得其所,要和睦相处。云云。
当然,我是不相信也不放心对猫的教化会有结果的,于是腾出一只装水果的塑料篮子,铺好纸巾,当中横穿一根木棍当作栖杆,盖上盖子,便是一个简易但安全的鸟笼了。多多倒也不在乎,在那木棍上站定后开始大叫:鸟要饿死啦!了解鸟食的配方后,妻准备煮鸡蛋,扶着冰箱门问我:普通鸡蛋还是草鸡蛋?我说:那就草鸡蛋吧。
先喂多多西瓜,西瓜是现成的。多多应是又饿又渴,仰天大张的嘴几乎要把脑袋分成两半,不过胃口却不大,连吞四小块多汁的红瓤后,便闭嘴不再张开,低头在脚下的木棍左擦一下,左擦一下。再喂时,躲开,背过身去,屁股翘起,拉出到家后的第一泡鸟屎。
猫儿们本就无聊,经常为一只闯进家来的苍蝇或者飞蛾而上天入地,私毫不惮打碎我的瓷器,现在有一只鸟来到它们的世界,我能理解它们那种无法言喻的兴奋与好奇。大家都不舍散去,小煤球干脆在地板上悠闲地躺下来,姿态如狮身人面像,隔着篮子,看鸟。
三、这个夏天,万物共生。
多多暂时在果篮里安顿下来。
蛋黄与豆粉调制的鸟食应该营养不错,但多多的特点是食少餐多,大概三口也就饱了。妻便储存在金属的食品保鲜盒里,放进冰箱。
网购的鸟笼已经下单。尽管只想把多多养到成鸟,但多多在那个扁扁地黄色篮子里显然有些局促,于是仍然决定买个简易的鸟笼。
多多的体重是15克,初具飞翔能力,能从我的手指飞到书桌或者从书桌飞到地上。对照百科上的白头鹎条目,我判断多多大概在育雏期的10日龄左右。也就是说,多多来到这个世界大概有10天了!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待客之道。但多多的兴趣只在吃、梳理羽毛以及睡觉。饿了便大叫,嘴大张,声嘶力竭,还振翅以壮声威。吃起来仍然胃口不大,一般三口即饱,再喂时便两脚交替,在栖杆上横着走,或逃,像个逃避喂饭的孩子,皮。然后是梳理羽毛,喙与身体各个部位完美配合,能解锁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这让身患肩周炎等症的我羡慕不已。打理好羽毛,下个流程就是睡觉了。多多把头转向90度或更多,埋进肩胛的羽毛里,小睡或大睡,像横杆上的一团毛球。这时,环伺周围的猫儿们开始感到无趣,稍后,便一一散了。
但我得把那篮子,后来是鸟笼置于视线范围内的。晚上放书桌,睡时就放在床边。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白天,我与妻上班后,多多便与猫们共处一室了。不过几日后,发现猫与鸟倒也相安无事。有一次,去换笼底的纸巾,多多从鸟笼里飞出来,极其难看地迫降在书桌下的地毯上,即刻被闻声而来的小胖子、小观察和小煤球呈三角包围,小胖子抬起右爪犹犹豫豫地伸向多多。多多环顾左右,渊停岳峙,岿然不动。看样子小胖子只是想抚摸一下多多,表达某种复杂的情绪,只是心怀忐忑不知如何表达,这通常是爱怜的初期表现,否则以它的速度和基因里的捕杀技巧,无知者无畏的多多断无逃脱的可能。虽然,但是,经此一遭,我还是提醒自己,不可一而再之。
另一个问题是多多的吃饭。几天下来,下班回家进门时就能听到多多在笼里大叫:饿死啦!饿死啦!食缸里留下的果肉却没少,想是还不会自己觅食。但此计着实无解,便对多多说:人生总有些不如意,需要自己去扛、去历练、去成长。鸟生也是一样呢。说话间,多多吃过四口桃肉,已饱,在脚下的木杆擦过嘴之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开始梳理羽毛。这真是,羽毛不预世间事,一任傍人笑白头。
四、多多在长大,我也是。
多多以每天1克左右的速度长大,第10日体重已到24克,尾羽也开始长长,已经有尾巴的样子了。胃口也大,西瓜、香蕉、桃子、蓝莓、苹果,多多来者不拒。蓝莓吃起来最方便,一枚掰作3块,一次1块,一顿1枚,于是就在冰箱特地为多多留一盒。百科上说白头鹎成鸟体重34克左右,育雏期12天,一个多月可以独立生活。对照来看,多多已过育雏期,再有10来天,多多就可以独立生活了。
周末,我就把笼子放在窗口,让多多看窗外的蓝天,感受阳光、微风和蝉鸣,那里才是鸟儿的世界,高远、辽阔、自由。但多多不以为然,吃才是唯一是头等大事,饿的时候双翅振动,一旦吃饱喝足,便又心无旁骛,伸腿,展翅,小睡,惬意而自得。江南的暑热难耐,多多竟然无师自通学会洗澡,有时是站在水罐边上,尖喙、头颈连同上半个身体飞快地往水里一伸,有时干脆站在小小的水罐里,羽张翅振,往水里一蹲。弄得浑身上下一片精湿,浑然不顾笼内笼外一滩水渍,然后飞上栖杆,欢快地梳理,鸣唱。看来,我所有的担心在多多那儿都不算事儿。清诗人姜实节有《白头公鸟》诗:霜鬓逢春可自由?老人端的为多愁。不知小鸟缘何事,也向花前白了头。这白头的小家伙其实从不忧愁,倒是我,一天到晚提着一颗心。
多多的白头正在长成,这是达尔文的课题。人到中年的我,白发也在增加,这是生命的熵增。说起来,这不是我与白头翁的第一次接触。上次是在近三十年前,那时我与父亲都在上海,父亲因为肝病却阴差阳错住进一家结核病医院。每逢周末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父亲总是独在二楼的病房看书,偶尔写些东西,更多时候是在望向窗外茂密的香樟树冠,见我到来,点点头,然后再次望向树冠。
我好奇,问: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父亲回我:那树上有一窝鸟。
循着父亲的指向,我隐约看到三五只小鸟在香樟的树冠深处,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飞来飞去。
我又问:这是什么鸟?
父亲说:是白头翁。这是一家子。有两只老的,还有4只小的。它们会啄樟树上成熟的黑果呢。
我说:白头翁?父亲说:是啊。你看它们的头顶,有一撮白毛,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小鸟的时候还带点儿黑,老了就几乎变成纯白的了,你看像不像白发的老人?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春,我和父亲站在病房的窗前看鸟。我们都不再说话,都凝神看香樟的树冠里,看一小群白头翁在湿漉漉的枝丫间欢娱、打闹。
父亲在病情稍有好转后便回到山东老家与母亲团聚,一辈子两地分居的夫妻末了终是团圆了,只是这团圆来得太迟,也太短。父亲归乡未及两年便溘然而逝,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便又剩下母亲一人了。那是我第一次认识白头翁,距离这次遇到多多,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的时光,慢慢漂洗,我从青丝成白头,从青年到壮岁,而父母坟前的柏树也有碗口粗细了。
四、多多长大了,多多回家了。
江南出梅后,我又该捉虫去,只是天气上蒸下煮,实在不是出门的好日子,但多多自食其力的训练还得进行。多多仿佛也有意识,有一次趁我忘关笼门,竟然飞到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上,稳稳地站在上沿,左右四顾,看看头顶的台灯,看看我,竟然低头去啄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图标,这傻孩子,估计把那图标当成水果了。于是下次喂食时,我故意将水果悬在边上引它来啄,多多习惯了美食自动填进大张的嘴里,对这新操作有些不适应,不过偶尔也用喙尖去碰几下,品咂几下沾到的汁水。果肉碰落在笼里,便低头去看,只是仍然不会自己去捡,然后抬眼看我:你看你,掉了吧!。
妻有心,买来面包虫干,但面包虫似乎太干太硬也太长了,于是我掰作两三段,再捏一下,捏瘪,免得划伤多多的喉咙。多多对这新来的荤食不忌口,也颇好奇,一次能吃四五条。晶亮硬滑的面包虫干有时掉落,多多偶尔会飞去啄两口,本能地衔着那虫干在笼底摔打两下。虽然效果不佳,但意义颇大。惊喜发生在有一天下班回家,急急地去看笼里大叫的多多,发现食罐里的虫干吃完,碎屑也不留,散落在边上的竟然也捡着吃了。我大喜,看来这孩子饿极后已经会自己找吃的了。
第30天的时候,多多体重到达30克,稀疏的尾翼已经长齐,差不多是一只成鸟的模样了。羽翼丰满,活泼伶俐,叫声悦耳,能倒悬挂在笼顶,能啄食我手上的葡萄,为了逃避我的捕捉还能飞快地从我的手指平移到我的肩头,像在躲猫猫,红红细细长长的脚趾把我的手臂弄得痒兮兮的。
猫族已经习惯笼里的多多,多数时间自行其是,只有小胖子至今未曾抚摸到多多。有一次我故意把多放在地板上,猫们照例围上来,看看我,再看看多多。多多有恃无恐,或无知者无畏,对小煤球凑近的鼻尖飞速啄去,小煤球躲闪不及,可能挨了一口,扭头便逃。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个回合看来是多多赢了。但我仍然不敢让它们这种跨物种的交往发展下去,况且,多多该飞往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那天是周末,阳光如瀑,蝉声如织,楼下玉兰、香樟的树叶绿得发亮,有对斑鸠落在晾衣杆,歌声嘹亮,多多也侧耳倾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把多多喂饱喝足,放在窗台的茉莉花枝上,多多摇摇晃晃地站稳后,四下里不停地看,看闻声跳上窗台的小胖子和小煤球,也看我,看辽阔的世界和无垠的天。
我说,多多,去吧。
茉莉的花枝往下一沉一弹间,多多已经腾空而起,飞快地挥动双翅,眨眼间掠过细果正盛的女贞树冠,眨眼间,像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江南仲夏灿烂的阳光里。
妻问:多多以后会回来看我们吗?
我摩挲着小胖子的头颈,说:应该不会吧。
多多大概率不会记得这个同质化严重的五楼窗口,但多多的记忆里应该有人,有猫。多多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它的家族,而且用不了多久,多多还会找到另一只心仪的白头翁。它们俩叽叽喳喳、你侬我侬的时候,不知多多会不会说起自己曾与猫儿打架并且打赢的故事?
可以肯定的是,从此有两只白头翁,在温润的江南,双宿双飞,相偎相依,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