褴褛的凤凰——谈艺术

2022年夏天徐冰先生的作品《凤凰》在浦东美术馆展出，这是全馆我最喜欢的作品。那是两只由建筑垃圾造就的凤凰，吊在展厅半空中，巨大、破烂，却十分有美感、有气势，化腐朽为神奇，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作品并非乌合之众，废弃的建筑材料、建筑工具经过巧妙的设计，进行排列组合，每个部位选择使用的废材的形状都非常贴切又有趣。“凤凰”的头翎是对拼的红色安全帽，尖嘴是巨大的钻头，肉裙是绑成一捆的灭火罐和一束起重机的钩子，脖翎是烫卷的铁片，翅膀由一个个铁锹头和铁片、木板编排而成，身体由起重机的残部构成，爪子是挖掘机的挖头和起重机的爪子，长长的尾羽上点缀着一个个电焊面具，飞扬着由退色围布剪裁成的轻羽。我看到它们，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褴褛的凤凰，高贵的心。

作品旁边播放着徐冰创作此件作品的纪录片。看了纪录片，你能更好地理解它，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这件作品本来是一个商业邀约，是地产商准备放置在将要建成的商业区内的。徐冰就去建筑工地实地考察，捕捉灵感。他看到的是现代建筑光鲜亮丽的外表与其背后建筑工人简陋的施工、居住条件的巨大反差。其中有一张照片让我感触很深，照片中是一个肤色黝黑、眼角布满皱纹的阿叔，他头戴安全帽，身上的蓝色制服满是白灰，他站在一个大窟窿里，抬头看向镜头。我在想，为什么无论是战乱年代还是和平年代，底层人民总是站在废墟里抬头仰望？战乱年代于上方碾压我们的是暴力是流血，好不容易到了和平年代，轮到资本站在高处挤压我们了，而最为残酷的是站在一旁衣冠楚楚、助纣为虐的居然是人类自己、是我们的同胞。底层人民何时能住好一点、吃好一点？只因为他们没文化、没地位就不配得到尊重，就理应被剥削？明明他们的劳动拥有巨大的价值，得到的回报却不成比例。破烂而锈迹斑斑的“凤凰”正是这些工人的化身，看似破烂，却价值连城。更加有意思的是，这件作品快要完成的时候，由于经济不景气，提出邀约的地产商撤资了，并且觉得这件“破烂”作品只是一个骨架，外面应该还要再贴些水晶、金片等装饰。可笑至极！与真正的作品“凤凰”形成鲜明对比的这个“贴金片的凤凰”也正是那些剥削同胞的资本家的化身——用金碧辉煌的外表来粉饰内在的贪婪丑恶。后来，幸好作品被一位收藏家看中且资助，“凤凰”得以完成，并在全世界游历展出，然而哪里才能是它的栖息“良木”？

“凤凰”使用建筑垃圾、建造工具、废弃的建材来创作，使之具有了另一层意义——对环保和丢弃垃圾的思考。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方便，现代城市的景观、建筑越来越辉煌，然而人类产生的垃圾、污染、浪费也越来越多越严重。穷尽奢华而代价巨大、浪费过分的东西，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美感，还不如不做，不做不浪费反而是贡献。将垃圾进行艺术加工，而且是确实地赋予了美感，并非是博人眼球、卖弄噱头的简单堆砌，让观众受到震撼，促成他们的思考、反思，这是正真有价值的艺术作品。作品“凤凰”带有的正是“浴火重生”的寓意。

由此谈及，艺术理应是兼具美学和意义的。仅只“好看”“美”而没有意义，只能算作一件好作品，而不是艺术¹。“意义”是比如绘画技巧、创作材料的创新，或记录了时代的面貌具有研究价值，或能引起观众的共鸣而引其思考、反思，我以最后这一条为艺术的价值之最。但是光有意义，却不能用具有美学的形式表现出来也同样不是合格的艺术作品，这是有心而没有才能。更不用说一些哗众取宠、毫无意义的东西，更不用说那些为了得到金钱、名声而混迹艺术圈的道貌岸然的跳梁小丑制造的垃圾。

在现代进行艺术创作，确实有很多不利的条件。首先，快餐式的人才培养模式、快餐式的消费理念（消费艺术的理念），让“艺术家们”没有积累和沉淀的时间。其次，来自社会的压力。以艺术为生，指的当是以一生奉献于艺术创作，而不是指靠艺术来挣钱、获得社会层面的功成名就；这其中，“艺术家”本人或许是没看清或许是迫于生计而“匆忙”创作，但他们的家人和现在社会整体的认知更是不正确地压迫他们，比如“玩艺术如果没搞出点什么名堂就是个混子”的观点，想要靠“玩”或者“玩几年”就能成为艺术家，那是不现实的。另外，将艺术价值和金钱价值挂钩也是非常不正确的行为。艺术价值一旦与金钱价值挂钩，这就是对艺术的侮辱，也是让艺术失去其正真价值的开始。并不是说艺术创作不应得到金钱回报，相反资金支持是必要的，但是用这件作品的价格、这个艺术家的毕业院校、一长串的头衔、办过多少多少展览、多么多么有名来作为衡量其作品的艺术价值的标准，就是不正确的。现代，当资本利用艺术粉饰其丑恶庸俗，将艺术娱乐化，艺术必将贬值。他们倡导的“欣赏艺术”只是一个“蘸了蘸”艺术的动作，并非能称作“欣赏”。此外“艺术平民化”的概念指的是让想要欣赏艺术的人们能够有地方去欣赏、有消费能力去欣赏，而不是打着艺术的旗号进行敛财，把一堆没有价值的东西高价卖给观众或者把具有价值的东西以不合理的价格逼迫观众买单或让他们望而却步。观众也应当学会欣赏艺术，观展之前、观展之中多了解相关的知识，创作背景、创作技法、历史意义等等，对作品仔细观察、多想想。我希望大家看完展览之后的感想是诸如“这件作品让我感到震撼、汗毛倒竖、很有张力……”“这件作品有个很有意思地方是……”“它和……很像啊，这种笔触……”“虽然他们画的是同一主题，却很不一样，因为……”“它让我想到我身边的……我生活中的……”“看了它，我以后会……不会……”而不是在大家的社交网络、社交圈里说一声“我今天打卡了XXX！”后面是一堆大家在展里的照片。我不希望大家在展厅里对着展品一通狂拍，你的头脑和眼睛却对展品本体毫不在意。资本家也正是抓住这种炫耀消费的心理来牟取利益。现代资本培养人们的消费习惯，同时人性的虚荣、贪婪又助长资本的恶质，这是个恶性循环。

现代艺术往往会给人一种看不懂的印象，即“你的想法很好，但你不能通过你的作品让我理解你的想法。并且这些作品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美感、愉悦感”。在人类如此之长的存在历史中，已经有很多闪耀的艺术作品出现，各种手段、各种方式已经“玩”到了极致，所以现在再“玩”那些老东西就很难超越他们。怎么办呢，要搞点新花样。可以，新花样可以“玩”，但要“玩”得妙才有意思。有些“艺术家”就告诉观众，我“玩”了个新花样，但“玩”出来的东西却如上所述，那有什么意义呢。这是“玩”得不到家，如果以你这样的标准来衡量，那么谁都可以成为艺术家，随便什么作品都能成为艺术作品，艺术又在贬值了。

现代艺术的新花样，比如装置艺术、影像表演、用现代科技创作艺术作品、跨领域融合等。我看过的觉得比较好的是2018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双年展中的几个作品：张小船的影像表演《罗德的女朋友》《语气练习》、森村泰昌的影像表演《自我的会饮》以及Rafael Lozano-Hemmer的装置艺术《双》。《罗德的女朋友》，艺术家站在及膝的大雪里，画外音用冷静低沉的声音重复说着“向前看”，然而她却在不断不断地回头。她代表女性，及膝的大雪代表她正处于一个糟糕的状况中。理智告诉她：你应该向前看，你应该前进，再在这里待下去，你会死的。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她还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这是很多女性都遭遇过的情况，女性总是更感性一些，明知问题所在，却无法做出理智的决定。《语气练习》的影像是艺术家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背对镜头，蹲在角落里，用不同的语气说着：是吗？是吗！是吗？！是吗。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人物在画面中占比很小，放映的屏幕也很小和手机差不多大。同时，这个屏幕在墙角，与屏幕成直角的旁边墙上是一块同等大小的镜子，观众在弯腰看屏幕的同时，镜子也会映出观众自己的脸。艺术家旨在引起大众对女性内心挣扎的关注。女性在当今这个复杂的社会中生存，她所面临的职业的选择、婚姻的选择、职业与家庭的冲突，面对诸多选择与矛盾，她的迷茫、犹豫、担忧、无助。我这个决定对吗？我做的不好吗？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张小船用简单的表演，配合巧妙的呈现影像的方式来表现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同时也引起观众的反思。森村泰昌的影像表演《自我的会饮》，艺术家通过自己扮演其他的艺术家，来剖析他们的内在，表达自己对这些艺术家的理解，用新鲜的表现形式展现自己独特的见解。Rafael Lozano-Hemmer的《双》，由两个巨大的立式高清显示屏组成，每个显示屏配备一台运行着流体动力学方程式的计算器。这两个装置非常唯美、梦幻。在黑暗的房间里，一人高的全黑的屏幕上，白色的字符“蒸发状”向上旋转腾空，在最上面排列成计算方程，然后消失。进入展厅房间，稍远看，就像置身于纯黑的夜空中，星河在缓缓流动，并不湍急，有种跨越时间的静谧遥远的感觉。又像是寂静的雪夜中，雪花被风裹挟，无声地飞舞，轻柔灵动。凑近仔细看，白色的“星星”和“雪花”其实是一个一个字符。用如此浪漫的形式来表现冰冷的程式，确实是很有趣的创造。这两个屏幕上，一个是流感嗜血杆菌细胞的遗传代码，另一个是艺术家自己的遗传代码。我由此想到众生平等的话题以及对人类自认为凌驾于其他一切生物的傲慢的嘲讽。这几件作品好在用新花样“玩”出了意义，他们使用了新式的创作手法，呈现了美学，用简单的介绍就能让观众理解艺术家想表达的思想并能引起观众自己的思考。新式的创作手法确实是和当时的社会发展、科技发展的状况有关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格，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但其实，艺术作品本身有价值与否和其使用的表现方式并不是一种固定关系，不是说你使用了新潮的形式就一定做得出很有意义的作品，也不是说用老方法就一定做不到出类拔萃。比如，埃里克 索斯的摄影作品，只是简单的一张照片，只是老掉牙的摄影技术，但却是如此充满美感又引人深思、让人动容。

真正好的艺术作品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能够流传下来的，它无视时间的流淌、地域的跨越、文化的差异，在不同的时空里感动着不同的人，历久弥新，光辉永恒，直到它本身消失或人类灭亡。但是，人类的艺术也仅仅只对人类自身或是（也许并不一定会存在的）能理解它的其他高智慧生物有意义，对于剩下的万物生灵、苍穹大海、星辰宇宙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类永续，其文明才能永恒，人类若灭亡了，其光辉闪耀也不过化作荒土一尘。

注释：

1. 我在这里谈论的是大宗艺术，手工艺艺术有别于大宗艺术应该是另一个独立的类别。手工艺作品最重要的价值是其欣赏价值、文化价值和工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