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上）

“这里是2xxx年，人类并未像前人所担忧的那样走向灭亡而是悔过自新并建立起了与大自然完美共存的新世界。”这是菲梦从小就知道的事。菲梦和这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一样，出生在普通但幸福的家庭里，父母正直而慈爱，每一天都过得规律却开心。

如今已没有国界之分，世界大同，人类怀着大爱与其他物种一起生活在这如伊甸园般的甜美世界里。仿佛回应着人类的善良，我们的生存环境也改变了。现在四季如春，每一天都新绿闪耀、墨绿如涛、金黄灿烂、缤纷点缀。天气总是晴朗蔚蓝，清丽的阳光穿过清新的空气，给眼前所有的景物涂上透明的釉彩，一切正如玲珑瓷般闪耀可爱。偶尔也会下起不恼人的短暂微雨，朦胧如烟如纱，总是活泼跃动的少女变得温婉动人，又是另番滋味。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菲梦长大了。菲梦和其他孩子们一起愉快地上学，轻松地学到各种知识。在进入大学之前，通过一年的未来各职业模拟见习，选定大学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就被分配到对应专业领域工作直至退休，这里不存在“失业”“用工困难”“倒闭”“家里蹲”等古书中才有的词语，现代人甚至对此没有概念。工作也和学习一样轻松愉快，变成了人们的一种生活需求，如同吃饭、玩耍一般。

菲梦爱好文学又爱幻想，他在5号世界图书馆当管理员。全世界的、从古至今的所有图书都储存在世界图书馆的系统内，市民会就近选择各号图书馆进行借阅。现在的图书样式是一个手掌大小的超轻金属制书签样的东西，打开之后，经过模拟投射，还原出纸质书本的视觉效果和触感。租借期限可以自由选择，租期越长租金越高。高度科技化的现代却保留着七、八百年前的习惯，这倒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菲梦来这里工作为的就是专属于图书馆管理员的那个年终奖——每年可以得到一本正真的纸质书籍。去年他选的是古代中国的一个叫许地山的作家的小说集来作成纸书。他特别喜欢古代中国的那一时期的众多文学家，他希望到退休之前能集齐他们的文集。

世界由新人类联合国政府管理，形成众星城和农业区、动植物区交错分布的地域形态。众星城，就像群星一样散布在世界各地，各个星城内的建筑、设施基本一样，融合了千百年来的所有艺术风格，超高速公交系统全面覆盖地下、地上、空中。星城内的居民几乎不会出城，吃喝玩乐、工作、就医，星城能满足居民的所有需求。每一个星城都和一个动植物区配套，每一个动植物区内都生活着如今现存的所有动植物，人们可以在休假时去和大自然亲密接触，动物们异常友好，可以放心地和他们玩耍。每一个星城还配有一个农业区，这里饲养、种植着世界上所有的食用物种，以供星城内居民丰富多样的饮食娱乐。现在饮食也成为一种公认的娱乐方式，每一家餐厅都可以提供古今流传的上万种菜肴，正真所谓“没有你吃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高度智能化的居家设备让人们的生活无比便利。每个家庭都拥有一个机器管家，人们只需向它下达指令，所有的家务包括清洁、做饭、采购等等都会由机器管家和智能家电完美执行。人们下班回到家，就能开始享受生活，七、八百年前的古人下班后还要自己买菜做饭、洗衣打扫的日子简直不可想象。

现在几乎没有犯罪，电影院里也没有古代大热的警匪片，因为新世界的人类无法理解罪犯的心情，罪犯的破坏欲、施虐欲无法引起人们的共鸣，这样的电影自然也就不叫座。人们的负面情绪会通过定期的精神舒缓理疗得到消除，人类长时间被焦虑、抑郁、恐惧、紧张、疯狂所支配的时代已经过去。顺便一提，精神舒缓理疗由医疗机构免费提供，政府出钱。而且现在人们的生活、工作都如此便利、轻松，哪来什么压力，又有何不满呢。

菲梦休假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博览馆，博览馆由一个个小房间组成，进入房间，躺进虚拟体验舱，就可以开始博览古今的美妙旅途了。可以去看画展，初始界面输入画派名称或者画家的名字，几秒之后，我们就身处精心陈设的画馆之内，可以慢慢欣赏画作、查看介绍。同样的，各种形式的艺术展如雕塑、摄影等都能观看，音乐会、舞剧、话剧等文艺演出也是应有尽有。尤为有趣的是旅游虚拟体验程序，程序内储存了七、八年前地球各处、世界各国的不同地质风貌、人文风情的资料，能够百分百还原当时的情景，百分百模拟当时的所有感官体验，是正真所谓的“身临其境”。菲梦常常惊叹，古代居然能有那么多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风景。还能看到已经灭绝的动植物，弥补一下现在动植物区的缺憾。

“三亚夏夜的沙滩边，手捧冰凉香甜的清补凉，脚踩细软的白沙，浪涛咆哮，白沫翻滚。”

“走在平安夜的波尔多街头，人群熙攘，灯饰灿烂，每一家店铺都亮晶晶的，尽管空气寒凉，身体却被欢乐热烈的气息所环绕，去买一个热乎乎的法式煎薄饼吧。”

“摸摸雅典卫城里散乱的冰凉石柱，风呼啸着寂寥，雅典城却在脚下悠然安逸。”

“站在四川卧龙的竹海里，满山都是起伏的绿涛，竹叶飒飒，鸣鸟啾啾，风中飘荡着竹子的青气，看不远处憨憨玩耍的大熊猫。”

“……”

菲梦经常流连在这五光十色的世界里忘了时间。

菲梦成家了，他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妻子，她温婉娴静，和菲梦有许多共同爱好。两个人在一起默契十足，无论是热烈地讨论文学还是安静地各自看书，温馨的氛围总是环绕着他们。菲梦的妻子有个异于常人的优点——面对和丈夫的争议她每一次都柔顺地首先退让。无论什么争议，大到孩子的择校小到今晚的清蒸鱼里要不要放豆豉，甚至很多事做到一半，如果菲梦中途插手让妻子改变，她也会在抱怨几句后乖乖听话。妻子虽然柔顺，却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她会提出自己的想法，当她的想法和丈夫不一致时，她就会主动放弃。这大大满足了菲梦的自尊心和征服欲，他真的很感谢上神大人，聪慧独立却又臣服于他的妻子实在太符合他的喜好了。日子安稳轻易地如同流水划过，菲梦的孩子也像菲梦小时候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起来，上学、工作、成家、生子，如同任何家庭一样。

这个世界的全人类信奉统一的宗教和唯一的全能神——上神，上神大人会为每一个人赐福且佑其终身。宗教教育从孩子上幼儿园时就开始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虔诚的教徒。神谕中有很重要的一条“人们死后都会进入至上幸福的天堂并享永生之乐”。但天堂是什么样的，却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没有任何人去想象，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对于这一条，菲梦其实是不太相信的，“现在的人生就已经很幸福了，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天堂存在？似乎没有必要。这条神谕大概就是安慰人的吧，人死后就会消失了。”菲梦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这个想法，质疑上神是一种罪过。因为现代医学的高度发达和生活的安稳，人们不会有一个病痛的晚年，大家都能寿终正寝。按照习俗，人们会把逝去的亲人装在盛满鲜花的棺中，举行完葬礼之后存于圣堂之中一天，上神会派遣使者来将逝去之人带走，死者便会消失在棺中。

如今菲梦也走到了这一步，亲友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于昨夜似乎就有了预感，他梦到自己躺入棺中，闭上双眼，耳旁的哭声渐远，脑子里还在思考着天堂存不存在的问题，意识逐渐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脑内的一阵剧痛把他刺醒，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刺目的白光让他什么也看不见。菲梦感到身体僵直不能动弹，唯有空气滑入肺部的感觉很是奇妙——他在呼吸，微凉的空气带着他从没闻过的味道自动地滑入喉咙，滑进肺部，那感觉有些陌生就好像他从没呼吸过一样。“我来到天堂了吗？”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白光，他发现自己躺在和棺很像的舱室中，透过透明的盖子只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盖子突然打开了，菲梦期待、好奇，却突然喘不过气来，好像喉咙里有个越变越大的结渐渐把气管堵住，他开始全身抽搐，他想握住自己的喉咙，但他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为什么？！怎么了？！他明明在用力地吸气了，在很努力地鼓起胸腔了，但空气像被冻住一样，怎么也压不进来，每次只有那微弱的游丝穿过喉间的缝隙在抵达肺部之前就消失了。害怕，恐惧，绝望，这是他一生都没体验过的感情，他第一次感受到刺痛全身的冰冷。视线也模糊了，脑袋也昏沉了，他隐约看到一个和家里的机器管家很像的机器人，把他拎出来，像拎小猫一样地拎出来。摇晃的视野中菲梦似乎看到了自己像干枯树枝一样皱巴巴的皮包骨的腿脚，然后他就落入了一片黑暗中。在黑暗中下坠的时候，愤怒突然在他的心中爆开，怒火像压抑不住的岩浆一样沸腾着，从他的口中变成咒骂喷薄而出，尽管他发不出一丝声音：“该死的，死后的天堂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恶劣的玩笑！”

（下）

这里是2xxx年，正如前人所担心的那样，人类濒临灭亡，地球濒临毁灭。由于人类无节制的掠夺和无意义的战争，地球早就千疮百孔。仿佛是在惩罚人类的愚蠢一般，愤怒的大自然让我们的居住环境变得如此恶劣：大地干枯龟裂，一座座奇峻的垃圾山直捣天际，空中永远刮着泥黄色的沙尘暴，人类就像他们曾经无比嫌恶的臭老鼠一样终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灰暗里。这是七生·克里从小就看惯了的景色。七生和现今好运的孩子们一样，出生在压抑、阴暗的家庭里，拥有的父母要么自私傲慢要么忙碌如工蚁。

人类终于被迫放弃同族之间的残杀，因为他们的高傲不允许自己可笑地消灭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类消除了国界，统一起来，成立了新人类联合国，由原先各国的权贵家族所统治。由于自然环境的恶劣，人类不得不把自己关进人造的苍穹——“神庭”之内，这里有人造的空气、人造的太阳……人造的一切，保证人类的生存。“神庭”之外空气稀薄，雷暴、沙尘暴、龙卷风肆意翻搅着垃圾山，把它们夷平又重塑，玩着毫无意义的艺术创作。这里没有一棵植物也没有一个动物，人类要是被丢出“神庭”甚至活不过几小时。

“神庭”分为面积相等的上庭和下庭，上庭在中心，下庭在外围。少数权贵们和他们的仆人生活在上庭里，下庭居住的是其余人类。

贵族们还在腆着脸延续七、八百年前的生活习惯，他们住在宽敞舒适、装修华美的房屋内，吃着由动物和植物精心烹调出的美食，可以使用各种娱乐设施，拥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统治下庭。除了人类，大部分动植物都灭绝了，只有少量作为贵族们的食物被饲养和种植在上庭唯一的农场里。

下庭没有无用之人，下庭人的祖先是原来各国的精英科学家和各领域的领袖人物，下庭人祖祖辈辈的夙愿就是探索宇宙找寻人类的新家园，至今仍在继续。他们肩负着全人类的未来，怀着巨大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仿佛被洗脑了一般，终日拼命研究、工作。出生在下庭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习家族传承的专业知识，长大之后子承父业，随时顶替为人类伟大事业而鞠躬尽瘁的父母的空缺。下庭人生活简单且规律，营养学家已制造出完美的全营养剂，每日服用三次就能快速让人体处于最健康、最有活力的状态。这里划分为多个区域，每个区域内生活着专门研究一项领域的几个家族，由住所、研究院、学院、医院组成。人们下班后去学院接孩子回家，通过全自动风淋间洗澡，机器管家会自动处理洗衣、打扫等全部家务。之后和家人闲聊几句，互相激励，共同展望一下未来，就可以睡觉了。每天4个小时的睡眠是第二天全心投入工作学习的保证。下庭人必须结婚，结婚对象由家族族长决定，遗传优秀的基因也是他们的重要使命之一。

下庭还生活着“能源”，它们是下庭人人数的十倍以上，居住空间却只占下庭人的五分之一。几百年前地球上的所有资源就已经枯竭，当时富于想象力的政治家和优秀的科学家合力发明了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新能源系统——“伊甸园”。研究表明，人类自身的思维活动、情感活动蕴含着惊人的能量，“伊甸园”系统可以提取这些能量并转化为各种能源。“伊甸园”实际上就是一个虚拟现实器和能源集成转化器的结合体，将进入虚拟现实世界的人们的精神活动产生的能量提取、储存、转化。于是，“一批幸运的贫民和自愿的平民作为初代实验体为人类的未来做出了无比光荣的贡献”当时的报道是这样写的。之后，经过几代科学家的努力，成功研究出人造人技术，实验体源源不断地诞生，就像流水线上生产的零件一样容易。科学家利用初代实验体和新实验体建立起丰富的基因库。人造人技术不仅大大提高实验体的诞生率，并实现了人造人的基因的自由编程。要知道，不同性格、不同个体进行的各异的精神活动所产生的能量比千篇一律的思维想法产生的能量要高出1000倍。这项技术被称为“神之手”，比之神话中充满偶然的神明造人，“神之手”拥有的是对“必然”的操控，实验体也像人类一样（在控制之下）繁衍生息。现在，“伊甸园”系统是支撑“神庭”内一切运转和研究的总供能。人类终于能完全依靠其自身而活，不再仰仗大自然的恩惠，尽管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些“能源”称之为人类。

七生是“神之手”家族的后裔，他从小学习的就是关于人类史、基因、虚拟现实、能源、“伊甸园”的管理维护等各种知识。七生有着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他表面上和所有下庭人一样，麻木而努力，听话且积极。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内心深处却逐渐发出了细细的悲鸣，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七生常要去“伊甸园”见习，看着父亲编组基因，融合，培育，然后实验体在营养舱中很快地长大，又在虚拟现实舱中慢慢地干瘪下去，像课上学到过的古代埃及的一种风干尸体，但为什么现代人要把活人也搞成这种样子呢？对于七生来说他们就是活人，不是什么XXXX号“能源”，因为他们虽然身体不能动，却有面部表情的变化，为了读懂他们的表情，他还去偷偷学习了有关知识。他们会咧着嘴大笑，尽管他们发不出笑声；他们会脸色微红，嘴唇轻颤，这是害羞的表情；他们会耳根发红，呼吸急促，这是兴奋、激动或者生气的表情……可惜的是他们无法睁开眼睛，直到生命耗尽都无法睁开眼睛，如果能配合上眼神，那他们的脸该是怎样的灵动活泼，又能做出多少种让人惊叹的变化！七生觉得比起周围那些没什么表情的下庭人，“能源”们还更像历史资料中所记录的人类。“伊甸园”紧邻“神庭”的边缘，为的就是方便处理耗尽的“能源”——直接丢出“神庭”。七生看到过一次。机器人把XXXX号“能源”拎出来的时候，他脸上干瘪的肌肉早已做不出什么表情了，只是笼罩着名为“安详”的神态。看着他被丢进垃圾道，七生的心脏有一点点痛。父亲带着七生穿过一扇门，来到“神庭”内、外墙之间的通道。一进来，七生就像石化了一样呆在原地。“嗙！嗙！嗙！”雷暴和巨型黑块撞击着外墙，地面也为之颤动。外墙之外不知道是什么物质的黑块漫天疯狂地旋转，闪电时不时割开远处的天空。声声撞击都如同砸在七生的心脏上一样，脚下的震颤则一下下紧扯着他的双腿。自然之力，总是带着摧毁一切的快意，在这绝对力量的面前，我们毫无抵抗的办法。七生感到害怕却又莫名地痛快，他浑身颤抖着跌坐在地，好像万年前未开化的原始人类匍匐在自然之神的脚下。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型样的东西在龙卷风中怪异地扭动着盘旋而上，一点点被扯碎，融入周围的黑砂之中。他眼里落下了泪，却不敢发出声音被父亲听到，他转过头去把眼泪擦掉，只听到父亲毫无感情的声音喃喃着：“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七生长大了，就在他预备和他父亲一样在“伊甸园”工作时，变故突临。七生一夜之间变成了上庭人，原来他是上庭克里家族前任族长和一个下庭人的私生子，从小被寄养在下庭，本想一辈子都不闻不问的他家老头却在临终前突然神经错乱把他召回上庭认祖归宗。几百年来从没有上庭人落入下庭，也没有下庭人飞升上庭。族人都鄙视他撞了大运，从地狱来到了天堂，他却觉得自己像进了监牢。一个私生子既没有大权，也最好识趣地别在公开场合露脸，只要他活得不太过分，克里家族不介意让他逍遥一辈子。可是对于一个忙惯了的人来说，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七生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窗外的“阳光”灿烂、欢声笑语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尽在那思考，他从前那么忙碌地学习是为了什么？他不去“伊甸园”工作那他要干嘛？为什么上庭人要花费精力花费时间来吃饭？饭有什么好吃的？他的舌头尝不出任何味道。

有一次他的表兄弟们为了戏耍他带他去纵情享乐，他不知推却，只好跟了去。灼烧的酒液，舞动的身躯，擂动耳膜的音乐。人们的笑脸在他的眼里渐渐扭曲着变成了一张张干枯的笑脸，舞池里的那些身躯也像那日在龙卷风中的人影一样诡异地扭动着。七生头晕目眩，恶心阵阵翻涌。即便手脚酸软，他还是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身后表兄弟们得逞的哄笑像那天“神庭”外壁的撞击声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脏。自那以后，他更不愿走出房间了。七生意识到上庭人才真正是历史资料中描述的人类，那他算什么，下庭人又算什么呢？他不愿成为上庭人，丑恶的笑脸，总是让他想吐！为什么这些人还能笑得出来？！他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吗？他们不知道宇宙探索区已经几百年来都不曾得到好消息吗？他们不知道他们在笑的时候，我们是在用什么样的表情生活啊？还有那些“能源”，人类都在对自己的同胞干些什么？！他们的享乐是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的！现代是没有战争了，可人类正换着另一种方式在残杀同胞，毫不愧疚地压榨同胞。利用一切，人类总在利用一切！贪婪、自私、欲望，人类的恶啊，千百年来就不曾改变过！

七生变得非常神经质，平常只安静坐着，看窗外虚假的景色，可但凡房间外有一点点响动都会刺痛他的神经，让他突然像发狂的野兽一般暴躁。他把一位表兄打得鼻青脸肿，只因为他没脑子地来嘲笑他；他把送餐来的仆人骂得狗血淋头，只因为他“嗒嗒”的脚步声；他从窗户里扔出一只玻璃杯差点把人砸伤，只因为院子里她们开怀的笑声。当家族长早就看他不顺眼，正好来摆摆他的威风，但无论是好言劝说还是威逼利诱，七生只板着张脸，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不说一句话。族长从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上庭人大多谄媚，下庭人大多空洞，七生的眼神锋利如刀一样割开他的胸膛捏紧他的心脏，看透他，鄙薄他，然后用沉默驱逐他。族长也拿他没办法，只下令把他房间的窗户装上铁网，让族人不要靠近，反正看他那样子……

七生的世界更安静了，头痛，一跳一跳的神经刺痛却没有停止。他睡不着，任是怎样的安静也无法让他安然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可怕的重重黑影、刺破耳膜的尖笑和杂音紧紧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七生也吃不下饭，吃不下靠同类的血肉所供养出的饭。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面色枯黄，他摸着自己肉眼可见的上胸肋骨，手指顺着那一条条突出的山脊慢慢地游走。他笑了，第一次笑了，由于肌肉从没做过这个动作，这笑也许像哭一样。他觉得他和他们越来越像了。啊，与其成为剥削别人的人，我宁愿被剥削！我不要待在这里，待在这靠牺牲同胞建立起的虚假乐园里，这里才是罪恶的伊甸园！我要回下庭，回去我的“伊甸园”，但他们必不会让我重新在那工作的，下庭也不敢贸然接收我……啊啊，我该怎么办……我……我可以……呵呵，我竟是这样的懦夫，竟无法承受这残酷的现实！让我得到安宁吧，哪怕是虚假的片刻安宁，为此可耻地选择逃避，逃往虚拟世界，可耻，可耻！好在到死我都不会再醒来了，这可怕的空虚，让人发狂的空虚，如黑洞一般吞噬一切的空虚啊，我再不能忍受第二次！就让我沉眠在那牢笼之中的牢笼吧……

克里家族发现七生不见的时候，七生早就偷偷回到下庭，回到“伊甸园”了。族长赶到“伊甸园”时，七生已躺在虚拟现实舱中，虚拟现实舱系统一旦开启，中途无法停止，直至“能源”耗尽方可打开。“无耻！无耻！克里家族最大的污点！一个贵族自己跑去当‘能源’？！不愧是继承了下等人的下贱血统的下贱垃圾！”克里一族把这个消息封锁起来，并把七生的存在完全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