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一楼,门前有一空地。三边花墙一砌,便成了名符其实的独家小院。院虽不大,却也不小。
砌了花坛,开了菜畦,又搭了葡萄架。种花,种菜,栽葡萄。除去花坛上种花,菜园的边上也种上了花,月季,牡丹,菊花,芍药……各种了一些。花引蝶,也招人,同事们闲来无事总爱到院里来转一转,玩一玩。这个说是“花园小筑”,那个名曰“桃源别居”。其实我知道,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菜园。种花是为了点缀,种菜倒是最为实惠,一日三餐都要与菜园子打交道。
园子就在门前,有事没事总爱进去转转。进菜园,一为方便,二得实惠,三得满足。口渴了,随手来一根黄瓜,自己出力种的,吃起来便觉格外香甜。进得多了,便觉着这里的一切都有了灵性。譬如,立于畦埂之上,菜苗就在我的脚下高低仰俯,像是迎接我的光临。此时,我心里会咯噔一下,暗自好笑,什么,我是君主,是神佛?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真有点儿那么个意思。可不是,菜园是我的领地,我是这领地的最高主宰。间苗拔菜时,是留小还是留大,是拔弱还是去壮,全在我的一念之间。呵,原来我也握有生杀予夺大权。对菜苗儿,我就是君主,我就是神佛了!我懂了,菜苗儿们对我俯仰鞠躬,并非欢迎,而是祈祷,是乞求我手下留情。
我自认是个最无能最无出息的人,竟然也是君主、神佛,真是不可思议。此后,一走进菜园,心灵深处那顽强的自卑便会不战自退,因为我是这里至高无上的君主与神佛。于是,便天天君临菜园,检阅我的苗儿们,接受它们的欢呼与祈祷,培育那正在一天天旺长的自尊。
一日夜半,借着月光又到菜园里检阅了一番,便心满意足地睡去。
忽然,我飞离了地球。借了月光,我看见地球变成了如我的菜园那般大小的菜园了。怎么回事?还没顾得明白过来,便觉身子突然变轻,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吸着,一下子便落到了地球这个菜园子里了。没等反应过来,就又变成了菜园里的一棵菜苗儿。只觉得周身流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悲哀还是失落。我看到无数只神手在菜园里摸索着间苗,其中一只手已伸到我的近旁,幸好我正躲在几棵大菜苗的下面。唉呀,不好!遮盖我的一棵大菜苗儿被拔去,我变得亳无遮挡,我知道下面该轮到我了,于是惊叫——
“救命!救命……”
被妻晃醒,方知是一场庄蝶梦。
第二天,再去菜园,君临天下的感觉荡然无存,余下的就只有猩猩惜猩猩了。
和朋友讲起我的梦,朋友先是哈哈,继而默默,最后只有一声叹息。问之,答曰:“想来,人就是奇怪,在自家的‘菜园’里是个‘神’,但在更大的‘菜园’里却又成了一棵儿‘菜儿’,大人物,小人物,概莫能外呀!”
听了朋友的话,心亦有所动,写了一首不成样的诗,名曰《菜园偶感》,以记之,其诗云:
入得菜园自为神,
间拔去留任随心。
回首笑问世间人,
谁个不是园中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