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岁。算起来,应该是一九六三年。
秋季开学不久的一天,向奶奶要钱买作业本。奶奶说,没现钱,等鸡下了蛋,再到代销点去换吧。当时,甭提多失望,多伤心了。我流着泪,低着头,夹着书布袋儿,慢慢地向学校踱去。
走进教室,用眼一瞄,不用问就知道,和我遭遇相同的,还有好几个。虽然有人陪伴,但一想到没法做作业,心里还是不痛快。还好,作业时候,老师拿出几个事先用白纸钉好的本子,让我们先用着。
下课了,一个年龄大一点儿的同学告诉我们,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准备一根绳子,放学后跟着他,保证每人都有本子用。大伙听了,心里好受了好多。
下午,因为是星期六,老师要回家,学校提前一节放了学。回到家,搁下书包,拿了绳子,飞快来到集合点。我们一行五个人,跟着领头的,有说有笑地朝着目的地进发。
不知不觉之间,我们来到一个叫大路李的乡间集镇上。其实,这个集镇,离我们村只有三四里的路程,但我们大多都是第一次光临,当时觉得离家已经好远好远了。西(西平)上(上蔡)公路,穿镇而过。由此向东,有一段五里左右仰角约30度的上坡路。坡路的终端在黄泥庄东面的第24道路牌处,是西上公路的脊背,也是两县的最高处。人拉车子,一旦上了这段坡路,稍微不用力,车子就会往后倒。我们这一带人,可能有人不知道大路李,也可能有人不知道黄泥庄,但没人不知道有个24道牌。在西上路上跑运输的,靠帮力寻钱的,一提起24道牌,腿肚子就会转筋。
上蔡县境没铁路,距西平火车站八十余里。全县所用外供物资,须从西平转运,在西平设有物资转运站。当时,运输工具极其落后,汽车很少,主要靠马车、牛车及人力架子车转运,人力架子车最多。条件好一点儿的人力车运输户,配有骡马或毛驴帮力,大多运输户也只能拼人力硬拉。从西平物资转运站拉到大路李,少说也有五六十里,已是人困马乏,无力再拼命上坡,只好在此暂停歇脚。或就茶吃点儿干粮,或就地少事喘息,积蓄上坡的力量。大路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车马店。再加上附近前来帮力寻钱的老少爷们,集镇虽小,还是挺热闹的。领头的说,我们就是来帮力寻钱的。
有人告诉我,找主顾不要去问有骡、马或有毛驴的贵人,也不要去问五大三粗的壮汉,要去问身小力薄满头大汗大口喘气的弱男。依照这个方法,我以五分钱的酬金雇给了一个瘦小的脚夫做帮工。我将绳子的一头绑到主人的架子车辕木上,另一头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勾着头,弯着腰,朝着前方第24道路牌,吃力地拉着。主人一边用力拉车,一边把手搭在我的绳子上,边拉边说,好,俺的小伙计儿真卖力,真能干。他越说,我越卖力,生怕把绳子拉弯了。不知拉了多长时间,终于到了24道牌子旁边。接过5分钱,我瘫坐在路边,喘着气,心里默默地念叨:我能挣钱了,我能交学费,我能买本子,我能买笔了,我能写字,我能做作业了。
要想再挣一次钱,就要返回起点大路李集。有时也有例外,半道上,一些开始心疼几分钱不愿雇人,现在实在拉不上去的车主,会主动邀你帮力。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不过小孩子的机会很少。大人八分钱就干,谁还会掏五分钱雇小孩子呢?我就听到过,车主问,八分钱干不干?马上就有大人应答:干,够买四匣洋火儿(火柴)啦!于是,拴上绳就拉,恐怕有人把活儿抢走了。
我也不知自己拉了多少趟,只知道夜间休息时,我掏出钱,数了又数,数来数去,总共四毛五分钱。这就是说,这个下午和晚上,我拉了九趟,往返路程九十华里。
路旁有一大沙堆,这是我们约定的回家集合点。领头的不知从哪里扒来两块大红薯,用刀子切开,每人分了几块。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红薯,又解渴又止饥。吃过大红薯,我们决定起身回家。一说到回家,大家刚才那副瘫坐、斜躺的狼狈相,就一扫而光了。
我们一路上撒着欢,打着,闹着,笑着,喊着,追着,跑着,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快到村口,领头的提醒大家,看看钱丢了没有。大伙摸着藏得严严实实的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心地笑了。大家约定,啥时没钱买文具,星期天就到大路李去帮力拉坡。
我们很是得意,再也不怕家长说没现钱、等鸡下蛋的话了,因为我们找到了一种秘密武器。我们伙伴中,很少有人因交不起学费、买不起本子而辍学。生活,生存环境,逼着我们学会了独立自主。
(“不能卸载的心灵底片”系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