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华夏大地激情燃烧,大跃进运动,如火如荼。“叫河水让路,让高山低头”,是那个时代中国人精神面貌的主旋律。教育也在大跃进,村村办小学,社社办初中,县里有高中,还有农业大学。
我们村里也办了小学、幼儿园。小孩子上学,再也不用到几里外的别村学校上学了。那年,我五岁,爹就把我送到幼儿园。一是能让我早认些字,二是大人图省事,让老师哄着,放心。
开头几天,老师教我们一首歌谣。歌词大意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铁牛铁马,洋犁子洋耙;没腿会走路,没嘴会说话;鸡腿鸡杂,想吃就拿……
歌词简短顺口,小孩子记性又好,很快,就能倒背如流了。我们上学唱,放学唱。家里唱,街上唱。玩着唱,闹着唱。跑着唱,跳着唱。笑着唱,追着唱。唱的嗓子发痒,唱得满头冒汗。
爹、娘那时都进了扫盲班,开头学的也是这首歌谣。好几次,爹叫我背了唱,唱了背,叮嘱我慢些背,慢些唱。慢慢的,爹就和我一起背,一起唱了。后来才知道,爹是在变着法跟着我学。照这样算,我和爹,至少也是同学了。和小伙伴们说起我的发现,他们都笑了,说,一样儿的,一样儿的。
一次,在大饭场,我问胖爷,见过那个“楼上楼下”吗,“电灯电话”什么样,“铁牛铁马”呢,吃过“鸡腿鸡杂”吗?弄得胖爷支支吾吾,满脸愧色。我心里说,胖爷一定是爹的同学,当然也是我的同学,刚刚学会这首歌谣,还没弄懂什么意思呢。
我想,我问的肯定是当时的热点,不然,一定会遭到爹的训斥。抗美援朝回来的运喜叔见多识广,大家就让他说说这些个东西。他说:大城市的人住的就是“楼上楼下”,党政大机关里有“电灯电话”,“铁牛铁马”贵着呢,咱们指定买不起。“洋犁子洋耙”,我也不知道是啥子玩艺。“没退会走路”的,是汽车、火车,我坐过,我没用腿走路,但我可以到千里之外的鸭绿江那边去。那个,那个,“没嘴会说话”的,我也没见过。“鸡腿鸡杂”嘛,逢年过节的,我想肯定可以吃到,说“想吃就拿”,哪有那么容易呢!
大家认真听着,尽管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都认为那是个好前景,好奔头。我也一样,尽管遥远,还是一个劲地唱,唱到心里,唱到梦里。
一九六五年,农业学大寨,我们村从公社领回一台“东方红号”拖拉机。试犁那天,地头路边,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开犁了,乖乖,一台拖拉机,挂五张铁铁犁铧 ,后带一盘铁耙。“突突”“咚咚”,“东方红”昂首阔步,滚动如飞。大伙儿说,见识了,见识了,这就叫“铁牛铁马”,这就叫“洋犁子洋耙”,真是厉害。可惜只一台,不够用啊。
生产队刚接有线广播那天,牛屋门前像看大戏听鼓词一样热闹。三奶奶围着纸喇叭,听听看看,看看听听,嘴里唠叨着,说:人在哪呢,人在哪呢?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三奶奶高兴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没嘴会说话”,是个什么东西了。
后来,上了中学。虽早已过了唱童谣的年龄,但童谣里对未来生活图景的描述,连同它特有的韵律音调,深深地刻录在心灵深处的录放机上。每当看到村村户户低矮的麦草房……每当对着昏暗的煤油灯……每当拿着镰刀,一刀一刀,一垄一垄,一边割着麦子,一边捶着腰背……每当抡起钉耙,一边平地,一边擦汗……每当捧着糠菜馍,含泪下咽……心灵深处的录放机,就会自动启动,那首童谣的音像,就会自动播放。
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坐“铁马”,是一九七八年。那年冬天,我坐上汽车,转乘火车,驰向省城,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天天跑楼上楼下,天天看电灯电话。劳动周,去学校附属农场锻炼。看到铁牛铁马的阵势,觉得我村的“东方红”,太势单力薄了。一次次梦里,随着那首歌谣的音律,老父和乡亲们一辈子翻来覆去修建的茅草屋,一次次变成了“楼上楼下”、装上“电灯电话”的豪华别墅,人们甩掉了镰刀,扔掉了土犁子土耙,满地遍野奔驰着“铁牛铁马”……
去年暑假,三叔给我来信,说村里给我保留了宅基地,小时的伙伴希望我退休后能回乡居住,现在农村不比城市差,城市有的农村有,城市没有的农村也有,比如自然环境等等,可以回来看看再定。
我带了酒菜,在三叔家的二层小楼里,与旧时伙伴小酌叙旧。小孩子们楼上楼下来回跑着,笑着,闹着。触景生情,我指着小孩子,问三叔,记不记得楼上楼下那个歌谣。三叔说,啥歌都能忘,就是那个歌忘不掉,我是靠那个歌谣活到今天的。三叔领着我,参观他的小楼。楼上楼下,有了。电灯电话,几年一更新,电话已经淘汰了,光手机已经换了好几个。看,这是电脑,年轻人好玩这个。拉开冰箱,鸡鸭鱼,满满的,鸡腿还吃,鸡杂嘛,小孩子不爱吃。至于歌谣里说的铁牛铁马、洋犁子洋耙,我们村就有几十台。农忙季节,不但自己用,还到外地用它挣钱。咱村的小轿车,也有几十辆,比得上当年几个县的小轿车。
变了,真变了,至少三叔家变了。
我指着屋里东西问,家家都是这样吗?小时伙伴坤明说,都是这样,没有这些,现在肯定是娶不上媳妇的。
饭后,坤明他们领着我,在村里转了几圈。高低不平的砂土路,变成了平坦如砥的宽道水泥路。路两旁,绿树成荫,花坛里鲜花正艳,芬芳扑鼻。低矮的土坯茅屋,变成了装修豪华的多层楼房。超市,已有五六家。棋牌,茶肆,好几处。当转到村东头的百米宽的新建公路时,坤明兴奋地说,这条道是新城区卧龙大道,村西边是新城区金海大道,村南是新城区和谐大道,村北是新城区天中山大道。到晚上,这里车最少,但也最热闹,男人们敲锣打鼓奏乐器,大姑娘小媳妇们穿红挂绿,唱歌、唱戏、扭秧歌。想不到,歌里的梦想,全兑现成真了。哎呀,真是心想事成、梦想成真,铁树开花了。坤明说得两眼泪花,我听得也是两眼汪汪。三叔在一旁说,每天早晨,他们几个老汉,在这里甩大鞭,比试谁甩的响,锻炼身体,多活几年,好看看以后还有啥新变化!
晚上,好久不能入睡。儿时的破败,眼下的豪华,景景幕幕,走马灯似的,轮番上演。于是,情不自禁,写了一首题为《回乡偶书》的诗:
古蔡郭郊荒野外,新城市中彩虹升。
开源和谐横南北,金海卧龙纵西东。
茅舍糠粥隐陋影,楼房珍玉斗峥嵘。
朝华浓郁飞莺语,夜月霓裳伴笑声。
孙子今年七岁了,上二年级。我在想,如果把我小时候学的那首童谣教给他,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会不会还像我们那样的兴奋,那样的期待呢?我觉得,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不要奢想孙子会和自己有什么心灵感应,会心有灵犀一点通。因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歌)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期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
(“不能卸载的心灵底片”系列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