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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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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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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河工擂主

摆擂时间: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冬。

摆擂地点:河南上蔡黑河工地。

摆擂人:我,一个乡村中学的民办教师。时年二十三岁,身高1米6多一点儿,体重44公斤。

挑战对象:全生产队参加黑河会战的100号劳动力。

开玩笑,一个身高1米6多一点儿、体重44公斤的文弱书生,敢摆擂台,还敢向全生产队100号劳动力挑战,脑子进水了吧。

你先别笑,也别不相信。我还告诉你,最后的擂主,就是鄙人。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县里向下发出通知,要求各单位,以实际行动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建议各学校提前放假,教师全部参加治理黑河的大会战。

我们学校共15个教师,和其他学校的老师一起,坐着一辆大卡车,向黑河工地进发。我第一次坐汽车,心想至少要坐半天,就眯着眼,靠在车厢上,养精蓄锐。至于车子的方向,经过了哪些村庄,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车子猛烈一颠,就让下车。我纳闷,这才多大一会儿,怎么就到了?大家一阵大笑,说:只顾睡觉,恐怕还不知道坐车什么滋味,没坐够吧。

跳下汽车,环顾工地。大堤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人的号子声,喊叫声,马的嘶叫声,和着高音喇叭里战天斗地的歌曲声,把工地都烘热了。

民办教师各回各自的生产队,听从安排。那时,民办教师没工资,由所在生产队记工分。当时,生产队规定,棒劳力一天10分 。民办教师不管身体强弱,一律按生产队第一号棒劳力的工分数记工,参加生产队物资分配。

我这个人,自小体弱多病,身体发育不好。20多岁了,体重不到90斤,扛不动粮袋。我记最高分,惹得很多棒劳力心理失衡,不满意、不服气。

我一到自己生产队工地,就有几个人在大声吆喝:“又来了一个棒劳力,又多了一个抬土的。”嗬,来了个先发制人,好像我不敢抬似的。

我赖好也是个20多岁的汉子,不就是抬土嘛,谁怕谁呢!我说:“谁敢和我抬一杠?”第一号棒劳力李某谷,抢先一步说:“我和你抬!”

李某谷,当时30多岁,正值壮年。身高1米80以上,体重70公斤开外,长得虎背熊腰,号称大力士。土筐之上加土筐,装得满满实实的,200斤朝上,他还喊着让装土。

站在堤下, 放眼望去,从堤下到堤顶之上,立陡立陡的,垂直高度足有20多米。把杠子放到肩膀,勉强站起来。堤下平地,还能迈开脚。开始爬堤,脚就抬不起了。一号在后面,抱着杠子,使劲儿地向前闯,又是推,又是搡。他推一下,我挪一步。他不推,我就停下来,只起一个支点作用。我偷偷往后看,只见他双手使劲儿地,往前推着筐绳。不推筐绳,筐绳就一个劲儿地往后滑。他既要推筐绳,又要推我,土才能运上堤。这样,几趟下来,他就气喘吁吁了。我好像找到了窍门,不再害怕了。筐装满了,我就使劲儿喊:“装,再装点儿。”他却要喊:“行了,中了,不要再装了。”

下工的时候,他坐在大堤上,喘了好大一会气儿。吃饭的时候,他偷偷地对我说:“下午,不跟你抬了。”

下午,开工的时候。我站在大堤红旗下,亮起嗓门,大声叫喊:“还有谁敢跟我抬一杠!”公认的第二号棒劳力李lu子(六指,大拇指上多长一个指头,雅称骈指,乡下人叫luzi),平常好自称一号,跳出来,说:“我跟你抬。”

上午的故事,又重复一遍。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对我说:“明天,我不跟你抬了。”

第二天,上工的时候。我又站在大堤红旗下,亮起嗓门,大声叫喊道:“哪个敢跟我抬一杠!”无人应声。我又大喊一声,还是无人应答。大家知道,第一第二号治不了的,谁也没办法。

我只好对队长说:“没人跟我抬,请指示。”队长想了想,说:“那你赶牲口去罢。”后来知道,赶牲口就是要和牲口赛跑,比脚力,一般人不愿干。别人眼里,我又面临着一场严峻考验。

其实,这个活儿,还真适合我干。老天爷没给我五大三粗的健壮身躯,却赐予我敏捷麻利的腿脚。运动场上,我身轻如燕,疾跑如飞。从小学到高中,长跑是我的强项。曾和生产队的马车比试过,快过马车一大截。当过兵的大伯大叔,仔细看过我的脚板,都说,是当步兵的好材料。小时候,听鼓词《狄青传》,说英雄狄青杀死仇人后,敢作敢为,在墙上书写“杀人者步兵狄青也”几个大字。心里想,“步兵”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称号。就仿照卫青,在靠近床边的墙上,认真地用毛笔写上“步兵×××”几个大字,这“×××”,就是我的名字。从此,苦练跑步,立志要当个步兵。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当步兵的愿望泡汤了。谁能想到,我的跑步功夫,如今在河工上,却派上了用场。

土车装好,我马鞭一扬,大红马就奋蹄奔跑。待到上坡,它才老实一些。倒了土,空车下坡,它又撒起了欢儿,一路飞奔。我只有飞跑,才能追上它。到了堤下面,听几个棒劳力叽叽喳喳:“嘿嘿,用不了三天,就出师(注:完全彻底认输的意思)了。”我知道,那是在说我。但没吭声,心里说:“骑驴看戏本,咱走着瞧。”

三天过后,吃早饭的时候,我说:谁抬筐抬累了,可以给我换一换。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没人应声。看来,是想再考验考验我了。

十天,我的腿没软。

二十天,我越战越勇。

三十天,河工结束,我有说有笑。

腊月二十七那天,公社召开河工总结表彰大会。我得了一张奖状,写的好像是“治理黑河标兵”。后来才知道,那是我村在公社任文教助理的景琰爷给报上去的。那一年,真个是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领奖下来,回到座位。只见几个棒劳力,面面相觑。见了我,很是尴尬。我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恢复了考试制度。我任班主任的那个初中毕业班,共十九人,十三人考上了高中。一九七八年三月间,民办教师资格考试,我是全公社成绩第一名。我的考场作文《当我唱起国歌的时候》,被文教办公室当成范文印发,让全公社的初高中学生朗读背诵。一九七八年十月,我参加了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考试,考取了河南大学中文系,成了我们村解放后第一个大学生。随便说一句,体检时,我八十九斤,医生给我多写一斤。他说当兵的体重底线是四十五公斤,要是因为差一斤,录取不了,他的罪过就大了。可惜的是,我至今不知道那个体检医生姓甚名谁。又过一年,一九七九年八月,我的两个弟弟,又考上了大学。这在我们那一带,曾轰动一时。

从此,我成了家长们教育孩子勤奋学习的楷模。连我小时候的一些故事,也被添油加醋地演义渲染起来。

当然,我唯一的一次河工经历,又有了新的版本。这个说,当时就纳闷,他怎么就能摽败第一第二号棒劳力,原来是文曲星,老天护着呢。那个说,你看他赶牲口的样儿,脚底生风,跑起来像飘,像是有东西在托着。还有的说,人家那叫智慧,不然早就让人给坑死了。忘了咱们大队长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可惜了,刚刚十七岁的孩子,活生生的,叫那些黑心的给摽死了。

河工擂主之说,就这样,坐实了。并且,传的纷纷扬扬。三里五村,都知道。

我听了,觉得可笑。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这就叫一俊遮百丑。在农村,体力小,就是最大的丑。考上了大学,就遮掩了身小力薄的缺陷,一好百好了。

看来,不管什么人,什么时候,有个一俊,是缺少不得的。

(“不能卸载的心灵底片”系列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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