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就知道,我家的祖坟,在村的东边,靠近前聂村偏东南的一块地里。挖野菜时,奶奶告诉我的。
奶奶告诉我,这块坟地,埋着我太爷爷(曾祖父)太奶奶(曾祖母),埋着我的三个祖父(大爷、二爷和三爷)。
我的曾祖父,是个落魄秀才,开了个私塾馆,收徒授课,终其一生。他温良恭敬,勤勉尚俭,一生置有四五十亩土地,算得上殷实小康之家。按一般人家过日子的标准说,他该满足了。可奶奶说,三个爷爷的境况,让他临死没能合上眼睛,也就是死不瞑目。太爷爷是个私塾先生,本身因功不成名不就,已是抱恨终身。他想,不求儿子们荣达富贵,光宗耀祖,至少也该做个耕读之家吧。谁曾想,他的这个不太过分的愿望,最终也落空了。
我的三个爷爷,一个也没有遂他所愿。他不太懂农事,大爷因此过早辍学,帮他干农活,打理家务。二爷,也就是我亲爷,不知为何,学没上好,却沾染上了好吃懒做的坏毛病。他一辈子痴迷赌博,输光了分家得的十多亩地,最后把奶奶从娘家带回来的钱也输光了,奶奶因此哭瞎了一只眼。爷爷也因长期熬夜打牌抽烟,患上肺病,刚刚三十九岁就去世了。三爷因治病用了鸦片,从此上了瘾,差不多吸干了分家得到的土地。
奶奶常在耳边唠叨,不要学爷爷,要学太爷爷。我有时也生怨恨,埋怨爷爷不该如此,惹得我有时在人前说话,少些底气。
我的父辈,叔伯共六人。大爷生育五女,无子嗣。我亲爷有四子,无一人读书有成就。三爷有二子,其长子海澜叔叔,县高中毕业,当时村中门中的最高学历者,我心中的偶像,行为的楷模。心想,总算开始摆脱祖荫的影响,门风见好了。
上了中学,一星期至少要往返一次。我家那块坟地,就在上学的路边。每次路过这里,总要看上几眼。这时,心里的感觉,就不止怨恨这样简单了,多少还有点庆幸。
五七年以后,家庭出身就显得非常重要。有多少人,精鼻子精眼,聪明能干,就因为家庭成分高,考不上学,参不了军,当不上工人,提不上干,甚至娶不上媳妇。幸亏爷爷赌博输光了田产,土改时,家里已是一贫如洗,被划为贫农,又分到了几亩土地。以后我的成长过程,就没受到成分的影响。那时,我曾想,爷爷如果不嗜赌博,说不定非给后辈子孙挣个地主富农的帽子戴戴不可。那样,我可就惨透了,一辈子打光棍,不是没这可能。我弟兄四人,只有三间破草屋,且家徒四壁。你想,出身不好,家里又穷,哪个姑娘愿意嫁给自己受罪呢?这样一想,我倒真要感谢爷爷的嗜赌如命、不务正业了,但又觉得可笑。不管怎样,原先对爷爷的鄙视怨恨,的确少了许多。
太爷爷的藏书,全都留给了三爷。可能因为三爷认字比大爷二爷多,放在那里,作用要大些,也算是一种安慰吧。至于太爷爷留下多少书,书最后到了什么地方,现在都一无所知了。我只知道,从我记事时候起,周围的邻居们都向三爷家讨借一种叫绵纸的东西,做煤油灯灯芯用。三爷家也从不吝啬,有求必应。就这样,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三爷家免费供应着这种做灯芯的东西。红卫兵来到三爷家破四旧,什么也没查到。三爷家的人说,幸亏旧书老早就一张张送人做灯芯了,要不然,就坏菜了。再后来,我考上大学中文系,由于学习内容有古文学部分,自己特别喜欢,就特意到三爷家去找那些老古董。结果,一张纸也没找到。尽管事在意料之中,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如果太爷爷的故纸堆还在,由我来保存,应该算是物归其所、物得所值、物尽其用了。对太爷爷的在天之灵,也算是一种慰藉吧。另外,我也许会从故纸堆中,寻觅到太爷爷的一些残存的诗词文稿,领略太爷爷的思想和文采,还原出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太爷爷的形象来,以此弥补与太爷爷不曾谋面的缺憾。可惜,这一切,都无从谈起了。再次经过墓地,也只有徒增遗憾罢了。
现在,墓地里又多了几位父辈叔伯,他们陪伴着我的太爷爷和三个爷爷。将来,这里还要多出我和我的兄弟们的坟茔。要问坟茔里的人有何不同,我只能说,命运不同,殊途而同归。但是,我不知道,子孙们对我们又会作何褒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