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老师,是我师范时期的同事,年长我五岁。我们共事,前后共二十八年。可惜退休不到三年,就身患绝症,与世长辞了。刚好,今年,我退休也快三年了。也不知为何,现在,会常常记起他,怀念他。
1984年,河南上蔡师范学校刚组建,我和李贤就同时进校任教。我们俩的宿舍,紧挨着。后来分到一间猪窝(师范学校选址在农业学大寨时万头猪场的废墟上)当厨房,还是邻居。谁家改善了生活,就给小孩子端一碗尝尝鲜儿。我们又都是一头沉(一方拿工资,一方挣工分),共同话语就多,聊得也很投机。他叫他的孩子叫我大叔,我叫我的孩子叫他大伯。我们之间,也就老弟老哥地叫起来。
师范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当过县教研室主任,治学治教,是相当严格的。学生大考小考,都是拉到大操场进行,单人单桌,拉开距离。学校实行目标责任制考核,学生的成绩,与教师的考绩挂钩。
开始,学生的早晚自习,没有编排教师去值班,教师也很少有人进班辅导。他就抓住这个空档,起早贪黑,进班辅导。结果,他的考绩,名列全校第一,评上先进,多拿了奖金。
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于是,流言蜚语,接踵而至。此兄有个犟脾气,认准的事,他就要干到底,九头牛拉不回。他一如既往,一有空,就往班里跑。逼得其它老师,向校长请求,早晚自习要编班值日。想以此法,限制李贤。李贤却笑了,说,早该如此了。
后来,此兄很是自得,称师范学校早晚自习辅导制度,是他逼出来的。师范学校,没升学任务,但教师争相辅导。此种风气,李贤功不可没啊。也亏了学校有这种风气,河南上蔡师范的毕业生,后来还真走出来几个博士,几个大学教授。
我教语文科,他教政思科。一段时间,学校语文教师缺编,有些班的语法知识课程无法开课。学校决定,从文科教师里,抽出几名教师,代授其课程。结果,无人应聘。李贤真不愧是个倔头,他应聘了,说,当民师时教过语文,可以一试。于是,我们真的成了同行同事了。
他这一试不打紧,还真让我见识了他的牛脾气,那股子犟劲儿。他不喜欢有些师范教师的那种悠闲涣散样儿,凡事要争第一。哪怕是开新辙,也一定要干出个名堂来。
当时,我是语文教研组长,大学中文系毕业,是我们那个年龄段里的最高学历者。他曾跟我说,之所以改行教语文,是想跟我学学语文,学学写文章。一个兄长,如此谦恭,令人感动。接下来,他,还真像个小学生,跟着我学起来。一有空,他就拿着教科书,缠着我,问这问那。有时,临上课十分钟,不放心,还在询问。他天生一厉害嘴巴,同事们说,他的嘴,能把死蛤蟆说出尿来。课讲得有模有样,学生爱听。他更来劲儿,学的更勤,教得更卖力。常常拉着我,拉着同事们,去听他的课。听完课,不给他讲出个一二三,他会不依不饶的。奇怪,他教的学生,比科班出身的教师教的学生,成绩还要好。
后来,他归队了,又去教政治。他说,这两年,语文没有白学,至少,分析起政治教材来,精准多了。听听,他把教语文,当成了学语文。谁说李贤傲,我就不信。
的确,在师范学校,确实有人在说李贤傲,且为数不少。甚至,现在,说起李贤,还有人这样说,真是令人悲哀。
李贤,傲吗?现在,我只能说,李贤,没有傲气,唯有傲骨。
李贤,学政思,教政思,与众不同。他教给学生的学政思三字经是:学,信,行。通过学习,甄别思辨,认得真理,求取真经,这是学。既得真经,就不能半信半疑,要看到眼里,读在口舌里,记到心眼儿里,刻到骨子里,潜到意识里,这叫信。意识,指挥行动,车不偏辙,行不错轨,即是行。否则,就是假学、假信、假行。
李贤,是自制三字经的践行者。他说,这一生,干三件事,一是教学,二是养家,三要坚持真理。前两件好办,认真就能教好学,教好学就能养家,难的是坚持真理。无私才能无畏,无畏才能坚持真理。
李贤,嫉恶如仇,愤世嫉俗,眼里揉不得沙子。对人,对事,对己,皆是如此。
听说谁个通过不正当手段提升成功,李贤就懒得搭理,照面胸一挺,脸一扭,如若无人。
看到谁个说话做事帮人不帮理,李贤会嗤之以鼻,暗地骂一声孙子,从此不会再主动理睬他。
一个小干部,年龄与校老一相仿,却自降辈分,尊老一的老婆为婶子。大家看了,听了,习以为常,觉得就该如此。李贤听了,哈哈大笑,说,咋不再降一级,称孙子多好,时时,处处,事事,可获得爷爷奶奶的关照看护。此人知后,牙根痒痒,但也无法说出什么来。
师范学校招生,有个不成文的内部规矩,教师子女,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只要达到分数线,就可录取。于是,一些人胆大妄为,采取不光彩的手法,使子女亲属进入录取分数线。明知有问题,也没人去查,无人去问。这样,舞弊者就进了保险箱,混到毕业,就可以去当教师,拿国家工资了。李贤却说,自古以来,科场舞弊,就是丢八辈子人的丑事。要上学,自己凭本事去考。找人替考,挤掉该考上的孩子,就是亏良心,自己心里一辈子不安宁,谈论考学这个话题,理亏言短,会一辈子失去话语权,会憋死的。打死我,也不会去干。他自己的子女,就是凭本事考上学的。这事,这话,很让一些干了科场舞弊丑事的人,感到不舒服。其实,就是害怕李贤那张不会饶人的嘴,揭了自己的短。当然,李贤对这些人,从心底里,也是不屑一顾的。
也有人曾经劝过他,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胳膊拧不过大腿,何不顺势而为,濯缨濯足,顺应自然,免得捉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骚。李贤却答曰:既为学人,就要坚守底线,秉性自天成,虽九死而不悔。
李贤这样的人,自己不会巴结,不愿巴结,又讨厌巴结人的人。你说,能不得罪人吗?流言毁誉,秽语谤名,他能落个好吗?这不,红眼病,出风头,逞强,不合群,不随和,难说话……劈头盖脑,一起泼了下来,还不允许洗刷,真是岂有此理。
要论理论水平,论政治信仰,论教学水平,论工作之态度,我敢说,李贤,应属一流。但各种荣誉称号,无论是领导提名,还是群众民主投票,都与他无缘。退休时,退休金被核定为原工资的百分之九十,比有荣誉称号的人少了百分之十。
他退休后第二年,春节,来我家聊天。他悄悄告诉我,那个百分之十,挣回来了,不干了,咱哥们可以尽情聊天休闲,安度晚年了。原来,退休后,他偷偷跑到陕西,去一个私立高中学校,应聘做了高中毕业班的政治课教师。月薪五千元,干了两年,挣了十万多元。他退休前工资四千五百元,百分之十是四百五十元,一年合五千元。十万除以五千元,正好可以弥补20年的损失,活到八十无憾了。
但他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愿望,就是争取晚年入党,弥补政治上的缺憾。
这就是李贤,一个永不服输的李贤,勇于拼搏、勇于进取,敢于挑战的李贤。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年暑假,他感到皮下疼痛,吃止疼药不管用。儿子陪他到省城医院,检查结果是,淋巴癌,竟是后期。几个月后,带着诸多的遗憾,还有别人的误解,告别了这个给他苦辣酸甜的世界。
据说,在他弥留之际,校领导带着科级以上干部一群人去医院探望他,他却把头扭向一旁,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惹得一些人,又是一番议论。哎呀,一个将死之人,此情此景,他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别人希望他说些什么呢?
哎呀,李贤,李老师,我的兄长,你怎么这么倔呀?倔的至死不渝!
我想,趁我没死,草撰此文,还原一个真实的李贤。以白真相,以明同事,以慰死者。李兄啊,也请你看看,满意否?但我告诉你,不管你满意不满意,文章我不会再改了。因为这就是你,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