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

“土生！土生！”——叫的人见无人应声，便愤愤地将一块小石掷在他家门上，似乎带着埋怨的语气道：“这死壮子（也叫猛子，就是胖子的意思）又跑到哪里去了……”然后逃离——这是儿时的场景了。

     这个名叫“土生”的，大概比我小两岁，胖胖的，有点呆，儿时我们常欺负他、耍戏他，他却于前年便突然夭亡了，让人大为惊讶、惋惜。

     记忆里他长相如他母亲，圆脸，上唇上翘。与人争吵或被人惹怒时，就学其母亲的姿态：先追着惹他的人一溜烟跑出十几步远，追不着，便朝那人后背吐几口口水，见口水不着，就急刹车一样站定，立在原地双脚蹦跳起来三四下，边跳还附和着双手在胸前拍起，嘴里连珠炮一样骂着什么。每每看到他这副急憨憨的模样，我们就得笑到肚子发痛才止，这也是我们老寻着他找开心的原因之一。于是，一不小心在村里村外的某处遇着他，总是想方设法去引他生气，朝着他骂一些难听的话。有时候他像是刻意地克制自己不上我们的当，对我的辱骂置之不理，这于存心挑事的我们便觉是一个极大的蔑视。骂已不起作用的时候，就有人找来一根长长的棍子去打他或者戳他，或用小石子掷他，却谁也不敢近身去，怕被他抓住了无法挣脱，他身壮力气也大。这种挑事往往被恰好路过的大人瓦解，大人们故意在脸上显出路见不平之状：“又欺负人家一个人，晚上我告诉你老子老娘去……”；或者其父母得到哪个小孩的报信而急冲冲边骂边赶来“解救”，我们见状，早已四散逃窜了。而当晚，那个路见不平的大人或者其父母免不了跑来各家各户的向我们父母“告状”，父母少不了当着他们的面将自家孩子呵斥一顿，一是显教育之严，二是以这种方式向来人表示道歉。

    记忆里他只读过几年小学就呆在家里养猪放牛了，因为常常不是书包不见了就是书不见了。书包是过不多久就又换一个的，多为父母亲手缝制的帆布包，包里的书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只剩下一两本作业本了；有时候又被邻村的孩子围着打，打得衣裳破烂、脸上青红的回到家来。而父母因为某些难以言表的气愤却又还将他打骂一顿，这种打骂声我们常常在傍晚鸡鸭归巢时分听到。

    在外面读书的日子里我很少回家了，渐渐的，也便淡忘了他。有一次回家时在村口猛然遇见他，其时才二十出头的他已然像个成年壮汉了。身材壮实，再也不是小时候被人欺负的那样小而浑圆的胖了，但人却显得十分呆滞，双手靠在身后，衣裳不整，邋邋遢遢的，目光毫无神色地看着来往的人。回到村里，才听人说他得了怪病，现在癫掉了。我极为惊讶，怎么也没能想到一个从小就身材猛过同龄孩子的人突然因为什么怪病就癫掉了，那么突然！又听人说他其实从小就有病，一直都在吃药治疗，却一直没见好，反而人越大病也跟着越重了。我即刻感到非常愧疚，小时候不该那么欺负他的，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就患病了，只觉得他比我们都傻点而已。

   “是他家风水不好嘞”有人说：“看见他家隔壁水生他家的屋子了吗？现在还空着不敢住，都建了十几年了。那时候房子建好就要上大梁了，木工师傅就从楼顶掉了下来，说是有人扯着他的脚不放。谁无聊去扯啊，人命的事。后来请卦公来烧些纸钱一问，是有邪气在里面嘞，是鬼扯脚嘞！那么大一栋房子空了十几年不住，当杂房用，宁愿住在后院的柴屋里，他家的邪气就避开了，都跑到隔壁土生家去了。”

    又有人补充道：“他们两家那地基原先是座庙，后来闹革命的时候，庙被推到了，神啊鬼啊的都压在下面了，能不有邪气吗。别人都说那建不得房子，可牛生（土生的父亲）就是不信，还说——我才不信这些东西嘞！如今得信了吧？好好的一个崽就……”

  “那牛生怎么不请卦公卦婆来驱邪啊？”有人问。

   “请了，都请了好几个了来过，哪里有就去哪里请，结果没一点用，中药倒是一大把一大把的拿回来了，还是不见好，这土生壮子真是让鬼附了身嘞！”有人答话。

    我至今没弄清他到底得了什么怪病，被人说得神乎邪乎的。但多读了几年书的我绝不相信是鬼神作祟了他。听人说他这病隔不多久就发作一次，一发作就瘫倒下去，不省人事，过不久又会自己醒过来。以前发病的频率少，不常见，而且发病前完全正常人一样没有任何征兆，病后醒来又同样清醒如同不曾发生任何事。现在不一样了，病情越来越严重，像个疯子满世界到处跑，十几里、几十里外的村子、山里、田地里都有人见过他的身影。见到的人知道他是哪个村谁家的儿子，免不了出于同情心给些吃的喝的将他暂时留住，然后打电话或者跑来告知其父母。先前其父母和叔伯亲戚一听消息，便一起去把他找回来。然而次数多了之后，再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也就变得习以为常了，以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任其自生自灭了。因为家人实在是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财力精力都已耗尽，毫无办法了。人在无可奈何、回天无力的时候往往会将绝望中的希望寄托予上天或者神灵了。好几次他发病倒在水塘、水沟里，过路人把他捞上来放在路面等他自己醒来，而醒来后又到处流浪着。

    真是癫了吗？又让人不能尽然。比如有人正蹲在地上忙手中的活时随口叫道已在旁边呆看了一中午的他：“壮子，帮我去买包烟来”，他接了钱就跑去，不一会就拿着烟回来了；有时候要他去买，又会连钱和人一块消失不见回来。有时候见他站在某家门口痴痴地望着人家吃西瓜或者馒头之类的，他也不说要，也不去抢，只会不声不响呆看一中午，你给他他拿着就吃，边吃边走；若只是骂着让他走开，那是很难的事，即使走了，还会折回来。

     前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省城回到家中，便听人说他死掉了，是在邻村山上的水塘里被人发现的——估计是发病时倒在水里没人看到。内心里直为他可怜，也才二十四五的年龄就走完了一生的路，父母尚且还在中年，谁能体会其时那作为父母的哀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