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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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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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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婚日记

人声鼎沸,在他喜欢的音乐节,陆海洋终于说出那句肯定的答案,潇雨晃动的马尾辫再次打在他脸上,“你说什么?”

收到婚礼请帖,本月第三份,梨瓜汁水顺着骂骂咧咧的嘴角流到手机屏,液体下的字变形,七扭八扭对陆海洋赔着笑脸。慢慢缩小的他,手中多了一个网,捕捉逃窜的字。

有过伤心的春天,不间断的雨打湿裤脚,匆忙避雨的脚步撞歪正探头的小花,“喝一杯也不耽误,”他拉起衣领擦拭眼镜大声说。挂着懒散表情的公交车滑到路边,公文包在头顶颠簸的陆海洋回到大雨中,碰撞中整个人不时从长方形变成倾斜的菱形,猫踏过鞋面、眼镜男回头骂、喷多香水的高跟鞋惊叫躲开、小吃摊大叔用力踩动踏板,烤饼焦香快速抽离鼻孔,他赶上了,握着吊环和车厢的人一起摆动,似风吹进海底,扇动一片鲜艳珊瑚。公交车载着他们平静的脸消失在站牌边听歌的女生瞳孔。

三人聚在常去的烧烤店,经营店的夫妻二人话不多,男人嗓音有粗糙的磨砂感,带生肉和炭火纠缠的焦香,女人穿梭其间,双手交叠在围裙前进出,多用点头微笑和简短的“嗯”回应。

他们等来了他们的肉。

这里有童年味,李渔说。铁签烫着陆海洋的手,收回手望向翻动手机的李渔,“像你老婆”。

“跟你陆叔问好”,小姑娘从床上爬起,抿着嘴挥动手钻进奶奶怀里,惹得几人发笑。墙上的钟,正指向十一点,“离重新开始一个钟头,”陆海洋喃喃自语。

一只穿在铁签的鸡翅是杜可的,手套在五厘米处停止前行,十多年友谊让陆海洋一眼顺着杜可的欲言又止的舌头看到内脏,“别减肥了”。“我是思考最后被吃掉的鸡翅肉质是紧张带来的紧致还是伤心的松散。”,他用牙齿咬下一端的脆骨说。

“不能用烤肉料,”李渔说。

“千篇一律的流水产品。”擦嘴间隙,陆海洋思考一会儿说。

“一把肉,一份白皮面刚刚好。”

墙角狸花猫静静注视他们。

日子定了吗?李渔问。她还是想订那家酒店,贵了些,陆海洋拿出烟,没找到打火机。

“上周见你还是这包烟。”杜可抽走烟盒打量。

他们通过一次抽泣的电话走到今天。她说,我们合适。朋友们也告诉陆海洋“合适”才是婚姻的本质,他觉得这样的说辞暴力又很有道理。她不爱他,他有一点爱她,这样的结合可以靠他们匹配的土壤培育一株不错的花朵。

十一点五十五分,手机响一声。

三个男人的深夜烧烤十二点准时结束,杜可笑喝多酒的李渔比乌龟缓慢。陆海洋叮嘱,多刷几遍牙,别挨骂。

副驾安全带提示音让陆海洋清醒些,对司机露出抱歉的尴尬笑容,亮起的手机屏显示一条未读消息,一句她发来的“不合适”。使劲向后靠了靠,方形枕挤压小脑,他想,你喜欢她就让她骗你好了。一个月前,十二点后的她频繁消失在陆海洋视线,从加班到朋友生病再到不解释。手机再次在桌面震动那天,他偷看发现,两人为婚礼细碎争吵的时间,她和前男友重新联系,见面。

这样的局面陆海洋不觉意外,但还是内心震动,他设想分手能早点提出,当亲朋好友还不得知。或晚点,如婚纱她喜欢抹胸那款,陆海洋觉得暴露。好吧,摁下车窗透气,他没打算在争吵中胜利,早规划好用怎样的表情和语气妥协。这些都不值得陆海洋苦恼,安抚膨胀跳动太阳穴的他,需要一个说得出口的理由。

多嘴长舌的亲戚比预想平静,也许躲在一起悄悄说,不重要。李渔和杜可也显得稳重,入夜叫他多吃几顿烤肉外,没多问。

2月8日    星期天     晴间多云

邻居猫丢了,散步看到毛躁带血的一团灰,是那只猫,不会看错,它曾在电梯间从女主人臂弯伸出爪子勾出我毛衣的一根线。每年从高层不慎坠落的猫有很多,粗心大意的主人,希望没人告诉邻居,爱哭的女主人一定大声哭泣,令人无法入睡。走出二十米远,重新退回去,拨通物业电话,他们告知了女主人。不出所料,听着隔壁激烈的争吵和哭泣,难以做梦。

冲特浓咖啡熬夜,工作后少有内心宁静时分,敲击代码拼凑出简单的小游戏:赋予猫贴合俗语的九条命,坠落中战胜九个怪物,全部战胜即可安全落地。顺利通关,舒一口气,感到救赎生命的喜悦。如果我变成一段可操控的代码,是否得到救赎?

胃疼,胃癌这件事赶上早班车十分可能,ICU病房空气是希望的味道,不认真作息不久可能就重新体会呼吸消毒液的日子。婚前分手,丢脸,不过婚纱确实不搭她,暴露胳膊最粗的部分。牛奶过期,明早去楼下便利店换掉,好好批评那个笑脸老板一顿。

春天末尾,陆海洋似乎忘记这一年自己差点赶上婚姻的晚班车。

几行字还在眼前晃,手机从沙发弹跳几下倒向一边,走向门口,从衣架的灰色外套口袋摸出银行卡,五百元?关系不错的小学同学,他捏着卡静止。

一人住,时间松散,饥饿来得随意。肚皮露出巨大空洞,焦急的身体快要着火,打开手机求索一碗清凉酸汤面,店铺显示歇业,陆海洋有些生气,怎么老天这样待我。厨房剩隔夜的面包,已经发硬,他顾不上,大口吞咽,空洞渐渐愈合,掉了一地的面包屑,陆海洋来回走动的拖鞋底带走它们。

沙发像静谧胸腔起伏的心脏,眼角摸到冰凉眼泪的陆海洋回想,从哪一天变慢,七年前?刚毕业的他有绝佳婚配对象,当时的女友。该死的上门女婿,他讨厌这个称呼,某个还算晴朗的下午,被电话吵醒的睡意朦胧中结束感情。接下来几年,时间依旧宽容,他继续恋爱,继续犯错,李渔结婚那年,时间飞快拨转至二十七岁,精力充沛的他在婚礼上抢下新娘的捧花,并且相信这是美好的祝愿。你说,杜可在陆海洋谄媚给邻座姑娘搛菜时发问,我什么时候能结婚?“明天。”陆海洋注视姑娘笑意盈盈地回答,搛一只饱满的红虾又放进姑娘盘子。

或许第二段,声音甜美的短发音乐老师,他喜欢听歌并整日沉迷于那样的歌声。不足的是,白皙甜美的她流淌在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酒瓶,陆海洋不堪重负,疲惫的胃宣告他们不合适。这一年,李渔有了女儿,满月红包递到李渔手上,娃娃冲他笑,笑声仿佛被加快,像兔子跑。

李渔的二胎来得太快,杜可开始相亲,二十九岁,陆海洋觉得无法等待。

9月15日    星期天     晴

开心,喝多了酒,忘记喂鱼,它们看见我回来在鱼缸使劲摆尾巴。李渔老婆肚子像挖掉果肉半扣的西瓜,周身散发淡淡水果味,我们猜二胎也是甜甜的女孩儿。

大他一岁的杜可是底线,陆海洋曾说。只要杜可没结婚,他永远不是独棵的椰子树,成为众矢之的。

“觉得不孝顺。”杜可又喝下一杯酒,“父母不过希望我们有人照顾。”

“她是个小孩儿,不该认识潇雨。”把玩胸前项链的陆海洋叹了口气。

二月,音乐节,大喊“新裤子”的潇雨甩动马尾狠狠抽陆海洋,他正欲说点什么,潇雨已经拉住他的手臂挥舞。

“新裤子!裤子。”潇雨朝他大声重复。

相识的朋友,要吃火锅,代表真心热气腾腾,陆海洋这样告诉每一个还不熟悉的人。

深夜火锅,对面的潇雨显得兴奋,锅中升腾的水蒸气冲刷两人的陌生感,她脱掉外套,露出紧身白色短上衣,肚脐和她忙活的嘴巴一起晃动。

“有没有听过第一次见面要穿长一点的衣服。”陆海洋打趣她。

“没有,小米椒太辣了。”潇雨右手在嘴前快速挥动。

“编的,但我认为也许会代表感情长久。”

她很快地闹,又很快地静。揉花睫毛膏对着陆海洋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没说话。”

“你就要说了。”

“可是我最恨的那个人,他始终没死在我面前,还没年轻就变得苍老,这一生无解。”

店里响起新裤子的歌,潇雨急切要求陆海洋碰杯,两杯液体表面一起翻涌一个浪,她哼唱“他不会伤心”。

“真的不老。”潇雨认真盯着他。

“男人至死是少年。”说完,筷子从火锅汤提起,毛肚刚刚好的脆,和少年干脆果断的誓言相似。

老板提醒快打烊,陆海洋把杜可从桌底拽起,“昨天的相亲对象其实性格不错,头大就头大吧……前天的幼师,笑起来可爱,不过回去删除了我,老陆,我最近是不胖了,说实话。”杜可嘟囔。

二楼卫生间小窗亮着,原地快速旋转,闻到酒气浓郁,楼梯口陆海洋靠墙滑下,口袋的烟盒硌到肚皮,抽出最后一根,踩扁烟盒。

还没睡?朝屋里问。

抽水马桶和老年人一样咳嗽,母亲走出来,手指抚顺卷起的上衣边。

湿抹布摔在地上一般的脚步,她好像变了,舞蹈老师出身的母亲在每个清朗的白昼都将绷直的脚背塞进不同颜色的高跟鞋,粉底遮去细小的皱纹。五十岁生日那天的母亲,他形容“春意盎然”,笑容使人看到春天杨柳飘扬。透过夜晚的混沌,洗手池边孤单的光加深了脸上的阴影,脸更加消瘦,像个老去的小姑娘,上排门牙是去年新换的,笑起来比其他牙齿明亮,母亲为了保护它们,减少了咬硬苹果的次数。松弛的脖颈,下垂的嘴角,一个被时间打磨尖利的声音回应了他,“水壶有热牛奶”。意识到很久没仔细看她,变成菜板上失去水分的西红柿的母亲,表皮和果肉分离,里面的汁水蒸发,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夹杂干瘪的籽。

情绪惴惴不安,漫过脚面,期待得到往日一样的指责,比如不上进、不务正业,母亲只疲倦地看他一眼。

4月7日    星期三     大风

她是可爱的女孩儿,我是快速衰老的男孩儿,握不住时间流淌。翻读两页书,打翻牛奶,纸张留下奶香味的小熊饼干形状印记,爸打呼噜的声音可以传到十米外,时断时续,像溺水,他却没求救。

我不得不是钟摆,敲打生活喜欢的时间点。最近妈没找我谈心,那些房门紧闭的温言细语像串通好的骗局,爸轻度高血压的身体没那么坏,我知道。反驳显得无情无义,只好拿起桌面的胶带,将自己和表盘捆绑,九点钟,完美直角,大家参观不再摆动的钟摆,惊叹它是艺术的创新。

潇雨分享新歌,后缀一条兴奋的语音。永远爱棱镜乐队,她说。

“真是九九年?看起来要更小。”陆海洋翻身,点击发送。

“你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毫无女性魅力。”

“一定要去大城市吗?”陆海洋问。

“为了自由,这说辞俗气,不受限于任何目光的自由确是一种极致快感。”

4月7日    星期三     阴转小雨

享受她任性装扮的神色又怀揣从运送鲜花的货车偷下她私藏的恶意,北漂一年,看到许多野心勃勃的漂亮面孔,上下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建筑坚固外壳。总是拥挤的三里屯很难记住一张脸,各式昂贵香水混杂,组成闹哄哄的廉价粉尘气。更喜欢北京的夏天,女孩们用少的布料衬托丰满的美,裸露的肌肤掀起全城热浪,夏天强烈。这些女孩如果掉入小城市,我将对她们抱有“衣不蔽体”的担忧。

大城市给年轻人带来什么?压缩的睡眠?忙碌的通勤?还是凌晨吃便利店热气腾腾汉堡缴不起房租的失落?几年前的北京面馆,我好像因为吃到头发偷偷抹了眼泪。上班的日子反而轻松,不摄入,不输出,无需高涨的热情和新思想,完成对昨天的冷淡抄袭。

风抓着纱帘荡,起床关窗,十几层高度看,小城睡得酣甜,地图黯淡的一块,耳机播放:“我永远留在一九九九年,混凝土魔方拥挤的世界,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落地玻璃印着迎接千禧年……”

隔天周末,吃觊觎已久的涮涮,矮桌子和矮板凳,以豪放姿势屈膝而坐。

“周末有婚礼?”

“他们放大我的焦虑,”陆海洋用筷子搅动料碗。

“拿盘土豆,蘸芝麻酱好吃。”

店里闷热,仅有一个电风扇在老板左侧无力地摇头,潇雨像融化的冰激凌,不停擦去脸颊汗液,带走小部分粉底和口红。

“每次见面都满头大汗。”陆海洋笑着说。

“这听起来色情。”潇雨把紫薯面倒进欢呼呐喊的汤底。

“毕业难过吗?”

“我一直想具象描述难过。”

“有人在胸腔做饭,摔碎酱油瓶,烧焦厨房,玻璃扎在肉里,酱油流动,这样怎么样?”

潇雨说:“土豆片烫了舌尖,伸出舌头乘凉,和空气纠缠的时间,脑海涌出亲吻的画面,舌头回归口腔算一场小的分离,令人难过。用这段定义?”

“你可以用喝不到汽水定义。”陆海洋捏捏她辣得通红的脸说“卖完了”。

矿泉水让这顿饭差点儿意思,咕嘟咕嘟没间断喝完一瓶的陆海洋说,干燥的年龄需要很多很多水,不想变老。

何止不想变老,遇见潇雨后的每一天,在梦里狂奔,逆着不解的人群,有次跑累了站着休息,人流绕开他再次合拢,一双小手握住他跳动的脉搏说:“叔叔,你走错了。”

玻璃门上的毛绒公仔喊:“欢迎光临”。

“不觉得我可怜吗?”陆海洋惊讶说出这句。

足足五秒空隙,潇雨回过神“什么?”

她在出神,她在想什么?短暂思索,陆海洋笑笑说,挂在门口,都脏了。

“打球吗?”她问。

“玩一个小时。”搛起一块看似软糯可口的山药停在潇雨嘴边。

篮球和地面互动,与新生儿心跳相似,靠着长椅的潇雨闻到空气有若隐若现潮湿的汗液味,有年轻人,也有不那么年轻的,眯起眼睛,跑动的都很灵活。偶尔专注看陆海洋,久了觉得陌生,想到村上春树说:“即使是你最心爱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片你无法到达的森林。”伸长胳膊,更靠近的距离拿起手机,放大他撑着膝盖弯曲的身影,拍下月光里波光粼粼的脸。

 送了潇雨回家,陆海洋按时到达李渔家地下室,站在尽头跺脚踩亮声控灯的是杜可,激动地说,新球鞋真的有夜光。

 “这周见几个?”陆海洋从衣服拍落墙壁的白灰。

“两个是老师。”杜可说。

“愿意跟你结婚就行。”

“有个教瑜伽的。”

“看见你这大肚子要气疯。”说着将杜可的肚子按下淹没食指一半的洞。

塑料袋和大腿打斗,夹杂聊天的零碎言语,李渔一手搂老婆,一手摇晃钥匙走近,“吧嗒”转动的锁芯拧开各自隐秘的心门,明明是间麻将室,感觉坐上高速行驶的动车,陆海洋几乎看见潇雨站在门外说“再见”,面对面两张笑脸宣告这样的对白只是客套。

小玻璃桌上半杯茶水,茶叶垂挂杯沿,活脱断了腰的舞者,残破包装袋波浪形的嘴唇吸吮新气息,李渔老婆将它们推向一边,换上装满干脆面的购物袋。

“怀孕就好这口。”李渔多拿几包分给陆海洋和杜可。

杜可点了炮,麻将桌骂骂咧咧升起排列好的组合。

“今年能结吗?”李渔问。

“我一周相八个,海洋得问问潇雨。”杜可说。

“她,五六年以后。”陆海洋挑出“南”打在桌上。

“这辈子你就这个样儿了。”

只剩麻将在牌桌流转的沉默,有人对着地下室换气的小窗喊,不一会儿门响。今天不打,自己玩,李渔挡住门说。那人穿灰白色背心,耳后别着烟,努力朝屋里看了两眼转身离开。

“你老了可不能整天打麻将。”李渔老婆瞪了一眼。

这局陆海洋胡了牌,想着心事,没言语,自顾自掷骰子。

我同事又发朋友圈“谁都别逼我生二胎”,杜可说,也可怜,挺漂亮要强的姑娘未婚先孕,瞧不上老公,总说自己受了骗。

“事实?”

“男女之事哪有骗不骗,男的没本事。”

“这样的婚姻又有什么劲?”杜可继续说。

脚从桌下摸过去,陆海洋踢了踢杜可。

“我们日子像这‘中’一样红就行了,管别人干嘛?”陆海洋说。

“胡了!”

过了十一点,李渔在老婆嗔怪的表情中率先提出“改日再战”,扶着老婆后腰上了楼。

“音乐节去不去?”杜可继续在黑夜里高抬腿走路欣赏自己的夜光球鞋。

“啥时候能四个人?”

“今年呀!你叫上潇雨,我搞定瑜伽老师。”

“单位纪律检查,不能请假。”陆海洋说。

“你最爱的新裤子乐队!你不去?”

犹豫是真的来自时间的局促还是对潇雨的无从开口,他不知道。还没想出答案,代驾来了电话,他们朝车的方向走,暂时忘记这个话题。

6月30日    星期三     多云

金鱼翻了肚,我叫它“大脑袋”,大的头部朝下,死相有点难堪,捞出它,给鱼缸换了水,游动的它们重新活蹦乱跳,已然忘记小伙伴离世的悲伤。老实说,二十六岁之前我没想结婚,大把单身朋友一起打球。短暂几年,他们陆续含泪誓词,淡出球场。杜可拼命相亲,李渔快升职,拥有公务员“铁饭碗”的我突然对生活毫无头绪,甚至,有点着急。倒掉剩余炒饭的瞬间,想起咬着勺子发呆的片段,吃掉五分之一时我在想明年结婚,五分之二带来的微弱饱腹感让我想继续享受两年单身生活,五分之三时我跳了起来,疯狂洗漱,计划去领导家中多走动,拼拼仕途。狼吞虎咽的习惯带来棘手问题,胃疼如刀绞,重新倒回座椅,缩成虾米状大喘气,吃过胃药,揉乱头发,剥掉皮鞋和外套,一如四十分钟前,循环在难缠的现实。

窗户咚咚响。小冰雹减轻城市闷热,鸽子站在窗沿抖脚。

窗帘紧闭,陆海洋可以躲开时间,白天赤身裸体拉开窗帘站在那儿的时候,他就觉得该干点什么。短裤还是袜子?它们都泡在水盆背过身哭,哭出一个又一个白色泡泡。周边吃喝玩乐第一名是个温泉度假村,思来想去还是叫上潇雨,她出乎意料地爽快,发来新买的泳衣图片,漂亮的湖蓝色,腰侧镂空,胸口是褶皱设计,陆海洋想象一番,觉得暴露,一边又骄傲潇雨能将每件衣服都穿得好看。

好几天下雨,难得放晴。

下午三点,准时接上潇雨前往温泉度假村,五十分钟车程,中途叫醒潇雨一次,道路远处的电线停落五彩羽毛的鸟,左右晃脑袋,他们将车停住,靠着座椅侧头看鸟的潇雨散发茫茫无依的气息,像漂在海面,没有海,没有天。

“鸟能和自己喜欢的鸟在一起吗?”她突然转过头这样问。

“它们只有短暂的生命。”

“能在一起吗?”

“或许鸟和人一样没有选择。”

“有人说不确定适不适合养孩子可以试试养鹦鹉。”潇雨升起车窗。

10月2日    星期六     阴

潇雨说鹦鹉是可爱又吵闹的品种,可作为适应婚姻生活的缓冲。它们吃得比小孩儿少,却有更多精力。撕头发,啄耳垂,迈着小脚踩过我中年也许已经发福的肚皮,咬住我们插在可乐上的吸管,我爱吃的榴莲也抢,螺蛳粉也抢,叼着粉条将散发臭气的汤汁甩在干净的墙纸,辣得满屋子嘎嘎飞。

这种形容唤起对新生命出现的期待,但希望我的小孩儿长大后能准确抢到篮球,而不是食物。

车继续开,方向盘转动,陆海洋听着车内对峙的呼吸回想,“是。”片刻幻想,小一岁,如果两岁,三岁正是相衬的年纪,他会说“好”,两个人,走个过场,也有圆满的错觉。

五点一刻他们到达,穿着清凉的年轻男女来来往往,也有一家三口,这里的房子全部是木质的,湿脚印很快蒸发消失,选择相邻的两间房,后院带小号温泉池。买了小吃和啤酒的陆海洋,踩出凌乱的湿脚印,门开,潇雨招招手“是圆月”,快步跑向后院,像湿滑的鱼那样跃出他的视线。

掉进水里的声音听起来有好大怒气。

圆月躺在两人之间,没人试图越过,他们没在水里同时缄默,或同时开口,略带对未来神伤的语气。各自紧贴水池两头,影子在背后相依,连接成大块轮廓模糊的黑。

陆海洋期待时间的重量变轻,轻如一片影子,停泊在任何他喜欢的片段,不思考如何消解洪水一般汹涌的情绪,他常用“无能为力”为自己开脱。

“别具特色。”陆海洋聊潇雨的歌声。

“幼儿诗朗诵?”

“放首歌吧。”他说。

还是《回到1999》,手机响起“时间绑架我和你,你是人质还是赎金,哪怕全世界身不由己,别把我遗忘在上一个世纪……”

   温泉水放大醉意,歌曲成一段惆怅又甜蜜的旋律,顺着体内涌动的热流,潇雨升温,那股热一直朝上,顶到头顶逐渐膨胀,她觉得脸破了,下意识摸,一滴眼泪。

    她知道陆海洋顾忌什么,为此许多个夜晚他们彻夜长谈。他说最后一根稻草来自母亲,精致挑剔的女人说“愿意和你结婚就行”,他不悦,自感不是差劲的人。母亲还说,身体开始变差,你爸心愿是看到你成家。承认这句话打中他弱点,心向往自由自在,也不能做自私的人。二十九岁的陆海洋在那天第一次感到婚姻和自己思想的抽离,属于自己的婚姻和妻子其实是身外之物。

能带回家,陆海洋强调,有残疾,我妈也会开心。

上个月,第七个陆海洋的相亲对象宣布订婚,类似对话频繁从二楼小窗传出,哪怕他一遍遍解释并不合适,父母仍像毫不关心他心情那样恼怒。有时语气平缓,有时焦灼,摩擦溅起尖锐的小石块,三人之间横冲直撞。

“过了三十五岁还没结婚,大家一定认为我不喜欢女人。”

“你才二十九。”潇雨说。

“我是说,等不了你了。”

“她们哪里不好?”

“差点儿意思。”

“还这么挑,没人喜欢你吗?”

“不多。”

感情难题抖落在两人面前,对话就变成一种较量,在咄咄逼人中寻求心理的平衡,潇雨偶尔问自己,他犹豫过吗?他喜欢自己吗?他为感情的延续做出过努力吗?

否定含糊的答案,她不能接受内心这样的答复。

潇雨提出不像话的解决方案,看他气急败坏的脸,有几次陆海洋的嘴歪到头顶,她记得那些对话。

“男人可以等到三十四五岁。”

“怎么?你嫁我。”

“很多二婚的离异妈妈,你可以挑选喜欢的小孩儿性别。”

 

“长辈可能只是无聊到需要一个小孩儿。”

“别疯了。”

“随便找人生,孩子也许缓解他们对婚姻的催促。”

“疯了。”

 

“快点结婚。”

“然后离婚。”

它们通通列入陆海洋疯人语录前十条,潇雨总有那么多奇怪又略有道理的想法,陆海洋不是没疯过,他在脑海演习方案的结局,接着用手掌拍打不冷静的自己。

“你希望我结婚?”

陆海洋发问时,潇雨正保持怪异的笑容握着啤酒罐发呆。

“天天打篮球,和老婆感情好不了。”用力让易拉罐表面下沉,她瘪着嘴。

“三年前我就脱轨你的人生跑道了。”

“抱一下。”潇雨突然说。

游动,打碎月亮,两人仓促亲吻。

响雷,夜里来了雨,光着脚走向落地窗,隔着玻璃飞蛾重重撞过来,蜷缩的爪子写满慌张,潇雨蹲下,指肚贴上急急挥动翅膀的飞蛾。

地板晃动,球鞋和木板摩擦出鸟叫声。

一声惊喜的“呀!”砸开陆海洋合拢的手,潇雨捂住嘴巴,蓝紫相间的花纹慢慢铺展在眼前,一片漂亮的蝴蝶,触角微微颤动,小心翼翼地哀求。

将浸透水的蝴蝶安置在窗台干燥一角,两人没了睡意。待在这吧,若有若无的话语在陆海洋脸上咬了一下。

“你听。”轻轻躺下的陆海洋调大音乐声,“在北京,常听这首歌。”

“日子过得就像事后未平静的喘息,想念是身体的潮汐,沉默是呼吸的伴侣……相亲在CBD,你爱逛的秀水开了西餐厅。”

侧身看,潇雨胸口起伏,在歌里说了句,“北漂的记忆拼进过你的人生吗?我想成为你的一块拼图。”

“每拼好一块,对婚姻的恐惧增添一分。”他对着天花板长长呼气。

“怕我变成狰狞模样?”

“怕因为我变得不是你。”

“王尔德说,世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想要的得不到,而另一种是得到。”贴着床单,她找到陆海洋汗津津的手,“我们身处悲剧的游离地带,终将选择一种。”

翻身而上,潇雨停在距离五厘米的半空,发丝扫得他打了个喷嚏。

“给我一分钟。”

富有压迫感又极具挑逗意味的倒计时在耳边响起,一阵阵打在唇边的热气摇动陆海洋舌尖坚固的锁,他快求饶了,像那只奄奄一息的蝴蝶。

五秒,潇雨湖蓝色泳衣的花边抵在陆海洋胸前。

三秒,她的脸热热贴在脖颈处。

急促响铃,“杜可出车祸了。”陆海洋复述。

凌晨急诊室除了表情痛苦的病人看不到活人,找到杜可时他正指着血液凝固的伤口和陌生姑娘谈笑。“帮我扔下袜子。”嫌弃接过那双半红半黑的袜子,陆海洋丢进垃圾桶转身在杜可肩膀点了几下,“人呢?”

“缴费去了。”

杜可讲述,几小时前的惊心动魄有鬼神的色彩,白光一晃眼的时间,他们就撞在一起,并且都没看到对方,“能是地上长出来的摩托?”陆海洋对杜可夸张的说辞唾了一口,“倒在绿化带,命不该绝。”杜可说着眼神瞄向走廊边一个年轻护士,“命中注定,我姻缘在这。”

不均不匀粗重的呼吸冲散他们温顺对话,急诊室晃进三个穿衬衣的人,两人穿白色衬衣,带红花,中间男人穿黑衬衣,红色玫瑰花瓣顺着头顶交织半张脸,潇雨定神才看清三人身上都是血,手悄悄握紧陆海洋小臂,杜可也看陆海洋,手握着轮椅轮子向后转。

还是像没有生命体征那样运作,医生在键盘敲击,中途抬眼问了几句继续手指跳动,“喝酒了?”医生眉毛朝中央挤,“别吵”。

和杜可撞一起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男人,手臂擦伤,捏几张无力的纸正朝这边走,陆海洋一眼辨别,是他。男人果然走到杜可面前,目光上下扫过陆海洋和潇雨,干裂嘴唇蹦出想要离开这样的字眼。掏出烟盒,陆海洋安抚男人坐,“等等结果”,他说。

片子显示杜可流了很多血的小腿是皮外伤,缝合后,杜可拽拽陆海洋衣角塞过来一张身份证,“还他吧,叔看起来没钱,城里务工的。”

面无表情的脸在急救室进出,挤开半人宽缝隙,正对门口是一双脚,像场盛大的烹饪,床上男人的胸口变成柔软豆腐,按压中剧烈起伏,缝隙很快消失,剩竖着短发的老伴跪躺在门口深呼吸,喊叫声如狂风后的树木夭折。潇雨他们去了取药口拿药,转身碰上抢救室的男人亲属,“人都殁了还取药。”两人私语,窗口的手和声音一起递出,“八元。”

门口的女人将乱的头发从胸前抬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她脸上痛苦的神色渐渐消失,变成愤怒和绝望。哭闹,撕扯,朝着墙上撞,每一次蓄力又被周围人平息,没有医护指责,没有医护理会。

他们整齐撤出,绕开女人,继续飘荡在大厅任意角落。

“你能走吗?”潇雨望着杜可。

“跑吧。”

陆海洋觉得腹中空空,却也不想买份吃的,三人顺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仿佛下不定决心走进人群中。

路上开始星星点点有汽车行驶,尖锐的鸣笛滑过两人紧牵的手,送杜可上车后,他们失去交流地靠在一起,步调一致,落在潇雨衣领的飞虫扯开完整的包装,她上蹿下跳地蹬开缠绕周身的塑料膜,将陆海洋的膜撕开一个口,钻了进去,陆海洋感到多得满溢的空气淹过他,冲进肺里,潇雨箍住他的胳膊下沉,“我快喘不上气。”他仰着脖子,眼睛朝下,那几个字好像从潇雨紧密缠绕的胳膊缝隙穿了过去,她抬起头,又哭又笑地将眼泪抹了陆海洋一脸。

“面试怎么样?”想到潇雨上周急急地吃完饭去参加一场面试,陆海洋问。

“他问我,投资组合是啥?相关系数是啥?建模流程是啥?回归分析是啥?”

“你不是文科生吗?”

“所以我反问。”

“什么?”

“当然是我的工作范围了。”潇雨踢了绿化带一角,伴着扬起的灰尘,“面试官告诉我,纸质资料整理归档。”

后排坐了背书包小孩儿,腿像浪潮起伏,车里空气昏暗清澈,朗读一本幼儿图书,“不是方的,不是圆的……”,潇雨停住呼吸,想听清楚,手背贴了小红心的小手在充斥口水声的朗读中打开车门,跳了出去,朝司机挥挥手,变成人头攒动中的一个点。

“煮面别下防腐剂。”司机接通电话后焦急交代,也是稚嫩的童声,吐字明晰许多,听起来年龄稍大。

“真幸福。”潇雨点击发送,前排陆海洋的脸亮了一下,后视镜看到他犹疑删减的手指。

短促震动。

“儿女双全的生活不远。”

手里的烟渐渐短下去,他贴着窗户,烟气在窗外飘起一面白色小旗。

10月4日    星期一     阴

陆海洋是不能投降的;陆海洋是不会被时间制服的;陆海洋永远不能举起小白旗;陆海洋该投降了。为了结婚而结婚,为了婚姻去延续一个生命,为了一段循规蹈矩的生活放弃自己,你怎么也变得愚蠢。渔说我浪费时间,抱着鱼缸摇动的时候金鱼也只给我尾巴看。距离九点十分钟,你该去烧水了,找出固定的两颗黄色胶囊,两片蓝色药片,用恰好散去热气的温水冲服。

月底,潇雨答应一同去音乐节的邀约,飞机上,陆海洋还在思考一分钟后的那个答案。

“没有李渔?”接过毛毯的潇雨问。

“快生了,忙着装修。”舌头快速舔舐嘴唇,陆海洋继续说,“第二套,旧房子在找买家”。

“我今年也会买车的。”潇雨没说话,他补充。

“是该找个老婆,逼你升官发财。”

盖着毛毯潇雨睡得很沉,呼出气息吹动嘴边碎发,他伸手拉下遮光板,阻隔聚在一起吵闹赶路的云。

“你做饭肯定好吃。”声音从后面传来,抓着瑜伽老师胳膊晃的杜可如同粘连不断的莲藕丝。

 音乐节在第二天,到达目的地的四人先去当地有名菜馆饱餐,松鼠鱼和爆米花一样炸裂,每个缝隙充满酱料,台上咿咿呀呀唱“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

10月25日    星期一     多云

逛当地最大的商场,潇雨吃饭期间便念叨着。杜可陪瑜伽老师去电影院看新出的科幻片。有椅子时我就坐下,没椅子就靠在墙上,进出试衣间的潇雨希望从我口中得到意见我就故作深沉。还去搭建在水上的小镇,她高兴地跑起来,我举着相机追,拍下模糊的小腿和牙齿,发现自己对她喜欢极了,脑海浮出疯狂的念头,答案清晰起来,是的,我要和她谈恋爱。

凑上耳朵,她眯着眼睛律动。憋足气的陆海洋提高音量重复:“我们谈恋爱!”小块的空气静下来,杜可和瑜伽老师也平息夸张的面部表情,潇雨突然笑起来,“我有喜欢的人了”,投身人群继续跟唱,陆海洋握着映在手机屏摇曳的潇雨,脱离歌声,现场炽热气氛将他绞成规整的纸条纷飞,人群更加兴奋。歌曲到了高潮,“无法坠入爱河,说了也没用那就请你别说,我恨这过程反正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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