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答

简 答

苏木坐在咖啡店显眼位置，顶光之下没化妆的她穿着水貂绒白毛衣，眉毛嘴唇白茫茫的，烟雾遮挡了我对她的搜寻。

这里！

苏木喊了一声，我第一次看到戴眼镜的她，连眼镜边框都是透明的，活像一只鬼。

半小时前，蹲在婚姻登记处门口的苏木像无人认领的流浪小猫，啜泣的潮湿顺着电话渗透，打湿了我。近日总下雨，将湿得拧成股的头发别到耳后，我急匆匆朝约定地点赶。

产前产后，除了肚子变大变小外，苏木没有明显变化，稍添丰韵的脸看起来更加柔美。

“往往错的，都是用心选的。”她转移重心朝后倒下看着天花板，像翻过一页考试用书那样，表现得轻盈无事。

她犯的第一个错就是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个人，刘博宇的朋友将刘博宇形容成一颗味道丰富糖纸斑斓的糖果，甜美到苏木也想尝一尝。

“刘博宇，男，拆二代，赔了几百万的样子，哦，对，郊区还有一套在建小别墅。父亲麻将起家，有过一个谈了七年的女朋友，女生第一年高考不理想选择复读，他辍学为爱陪读，所以仅有高中文凭，待业在家。”跟苏木更亲近的好友用几句话简单介绍了刘博宇的过往，言词间颇有劝诫她别走太近的意思。

“一个人最大的优点其实也会是他最大的缺点，你爱一个人的温柔，就要承受他的懦弱。你看中了他对事业的积极追求，就要做好权衡利弊时被抛弃的准备。我从博宇对前女友的七年陪伴中体会到千丝万缕的好，就该想到这七年也成了我们之间重重叠叠的墙。我想过推翻这些墙，但是没想过这竟是一场二对一的捉迷藏，他永远在心里给前女友筑着一面遮风挡雨的墙。”

她在每个深夜嘤嘤哭泣，睡眠被鬼盗走，她苦吟、呐喊，话语枯乏而重复，苏木心里的鬼可能正慢慢苏醒。

苏木一口气说完一个故事前总要点一根烟，吞吐间便给故事注满恰到好处的空气感。

她开了口，结婚后有人直接问我，大家都困惑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我便开始寻找一张拼图，我已经完成了大半的那张拼图，但是找到的时候它又散落得七零八落，变成小小的碎片。刘博宇的脸、身体和声音全被拆解开来，垂挂在我身体四周，像小猫拨弄乒乓球那样，满地“哒哒”地响，击乱我的思绪，甚至绕回我最初的决定缠上死结，最后我在混乱中将之一一剪断，拿出簸箕清扫一地的线头。

新房还未完工，婚后苏木只好带着简单的行李住进了刘博宇的家，三室一厅里靠门口那间。主卧住着公婆，书房住着同样待业在家的妹妹，还有一只黑白奶牛猫到处串门。一家五口住在一套房里却比从前人们住的那种大院更加冷清。

“他说我嫁过来之后没干过家务也没做过饭，可这个房子不是我的家，这里有属于它的女主人，那个人不是我。”说着说着，苏木饱满青春的脸就被扎得千疮百孔，泄了气。

因为婚姻不被父母祝福，苏木便很少将她与刘博宇的矛盾倾诉。

苏妈觉得女人一生不容易，希望女儿有更多的幸福。

苏爸觉得女儿没眼光，不是富二代、不是官二代，偏偏选个农二代让自己颜面扫地。

刘博宇觉得每周只能打两次麻将的日子没激情，还有和婚前懂事理智现在却总是酒后发疯的苏木也让他感到没劲儿。

“我还是捏爆了那个橘子，酸涩的味道好几天都没散去，每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前天一场饭局结束后，苏木借着酒劲冲进公婆房间，于是那颗表皮完好光滑的大家小心不去触碰的橘子在苏木手里炸开了花，汁水滴滴哒哒，闻起来还带着血腥味道。她控诉着刘博宇酒后将她推在车门上留下的疤痕以及这家人不痛不痒的冷眼旁观。

刘博宇站在一旁听着，甚至激动辩论，但后来苏木听见的声音，都是水声，不知水雾是否灌进了她的耳朵，还是笼罩了所有人的脸。对公公婆婆来说，她才是那个让人不得安宁的鬼，刺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打乱了房间里的秩序，搅浑了室内的空气、温度与湿度，她是影子和水雾，无所不在的嫌恶。

你女儿要跳楼。

一通电话让这间屋子更加拥挤。大家呈半包围状将苏木和刘博宇围在中间。

洗衣机还在工作，刘博宇提起苏木扔进了漩涡里，他大骂：“你就是个疯女人！”

那只鬼再次接管苏木身体,她的眼神呆呆的，身体挺得板正，一字一句像播报天气预报那样。

2022年5月3日，阴，订婚前一个月，博宇和前女友看电影的事情被我发现，他跪在我家门口一夜向我道歉，我原谅了他。

2022年6月8日，阴，我们订婚了，不同意的父母也在宴会厅挤出了笑容拉着博宇的手希望我们过得幸福。

2022年10月2日，晴，结婚仓促，我们没选到心仪的宴会厅，但在热烈的气氛里，我坚信选对了。

2022年12月18日，和朋友们在酒吧看世界杯决赛，闭幕式主题为“一个值得铭记的夜晚”，喝了许多酒，第二天测出怀孕，我们忐忑地做了许多检查，确定孩子健康后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2023年10月14日，宝宝出生，博宇夸我很勇敢。

2023年10月至11月，我住进了月子中心，尽情地修护身体，还是疯狂脱发。

2023年12月，婆婆每天变着花样做我爱吃的东西，比我想象中的婆媳关系还要融洽，带孩子辛苦，婆婆让我和博宇有了更多的睡眠，所以我也时常买礼物送她。

今天，2023年12月28日，你怎么能指责我从不干家务。我有体面的工作，有体制内工作的父母，有不错的相貌，还有你永远不会有的头脑，我凭什么给你洗衣做饭，你有什么？你将自己的每天都散落在牌桌上，你熟悉每一张牌胜过熟悉我，分钟内万元的起落让你欲罢不能，从此你逃避工作，逃避那种努力却只能杯水车薪的日子，也逃避自己已经三十出头还要在外做小伏低的模样。

苏妈在一旁抽抽搭搭搂着女儿哭，嘴里念叨着，苏苏啊，你不听妈话，非要找个农村没文凭没工作的委屈自己。

洗衣机停了，苏木的婆婆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去了卫生间将洗好的衣服取出来晾晒。苏爸坐沙发，烟灰掉在裤子上，他一次次吹散。那只胆小的奶牛猫似乎实在憋不住了，穿过客厅在角落的猫砂盆撒了一泡尿。

那天晚上，苏爸苏妈问她，要不要回家？

苏木摇摇头。

争吵几次，苏木又想离开了，查过租房网站，搜寻单人套房，不用太高档，即使照片里破旧、阴暗、潮湿、脏污，也比在这里觉得自己丑恶不堪来得好。

说着说着她兴奋地将吸管撕成几段：“刘博宇哭了，拉着我道歉，但我见他哭竟感到疗愈，连败惨输后的渺小胜利。”

看着苏木上车离开，我也朝着家的方向走，躺在床上玩手机，总觉得烦躁又不解闷，找出诗集来读。

我看见

冬天一点点爬上深蓝玻璃幕墙的高楼

在每一个穿戴整齐的身体吹出冷气

不要问我去向哪里

多年前我已破碎

每一个等待冬季的时刻你在窗前阅读书籍

暖色的灯光里

雪花簌簌地落

那里面有我柔软的一片

幸好你没有忘记

最好还是忘记

我祈求雪只落在我的身体里

突然想翻出一只淘来的名牌中古包，经典花纹很搭新买的黑色大衣，翻遍行李，终于在一个大袋子里找到了它，包的夹层里有一张过期健身卡。想到去年冬天还没分手，天气刚刚变冷，前男友陪我在家附近办了一张卡，他了解我的懒惰，只考虑了健身房的距离，这家没有仔细考察的健身房仅仅开了半年就卷钱跑路了。那段日子我总是生病，也没考上公务员，不愿意出门约会，但想到这是有益健康且多学一门技能的事情，还是硬着头皮坚持。

“放轻松。”

前男友这样说的时候，我正挂在他身上尖叫。

“沉下去，与你无关的事情就飘起来了。”他抽走托在我身下的手。

松开紧绷的四肢，我开始感到难以呼吸，下意识呼喊后的呛水更是把想要拉我的前男友一起踹进了水里。

泳池像个巨大的鱼缸，再次露出水面，我真的感觉到了身体的轻盈，沉重的东西被水淘洗，我再次尝试扎入水中，池水拙劣地模仿海洋，把银白的波光投射到四壁的瓷砖和高耸的穹顶上，在那些平面上模糊地晃动。如果只是埋头前进，这些波纹就会从记忆里消失。在一边仰头一边下沉的时刻见到流动的光斑和波纹，心里竟会像第一次见到雪山或者无边大海一样感到安慰。

今天有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发现下午终于睡醒了，可是晚上又得上班去，休息两天啥也没干，只完成了睡觉这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是去了健身房发现一片狼藉，跟跑路了一样，差点以为自己办的健身卡又打了水漂，遭了骗，结果被告知是装修和重新规划，内心有一万个理由说不练了，但想到今天不练周五之前都没时间，间隔时间太长对我减肥不利，还是顶着灰尘和刺鼻的胶水味大练一通。

第三件事情是同事送我一个好看的书签，好久不翻看的短篇小说，出于对书签的喜爱特意翻看了两篇，其中一篇故事情节不错。

其实还有一件，前男友发了邮件给我。

邮件里写着：去年过得不是很平静，各种错综复杂的事，奇怪新鲜。医生说让我保持足够的饮水量，大约2500ML。从卧室电脑桌到客厅的折线距离1.8米，平均一天得跑六次21.6米，我的杯子是500ML，那个你送我的粉色小熊杯，我每次不倒满大约倒450ML，6次就是2700ML，也就是说为了2700ML的水，我每天得跑21.6米，这种投入产出比是严重违背了我的生活规律的，但我又不得不喝这么多的水，这让我很痛苦，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因此悔恨、无奈、不高兴又无可奈何。我的人生大抵是有此境遇，被这些事困扰得我不得不服用氯氮平来缓解焦虑，于是我开始思考：根据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我如果可以把卧室墙和客厅的墙打通，每天就只需要走1.28068474886x2x6=15.2682169（米）的距离，就可以得到医生允许的足量水分，同时不必牺牲如此之远的距离，大大提高我的幸福指数，我的人生又有了新的希望。

动工第一天，我家门铃响了，邻居怒不可遏问我在干嘛，我把天才般的计划兴冲冲告诉了他，甚至将我的图纸全盘托出，比比划划，邻居听后，憋红了脸，欲言又止，眼神从怒斥变得柔和，用近乎怜悯的语气对我说：那你砸我家的墙干什么。失败。

后来我跟棒槌聊天，我把最近的困惑告诉了他。棒槌是我的好兄弟，经常会帮我出谋划策。棒槌说：你为什么不把饮水机放在卧室，你的电脑旁边呢？

就这样，解决了喝水的问题，我的世界光明了起来。几个月的顺风顺水，一切困难和疑惑迎刃而解，生活又充满了动力和希望。好像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过，生活回归了平静，我也开始不再依赖氯氮平。破局。

4月份的某一天，氯氮平跟我说：我抑郁了，重度。我看着手机屏愣住了，她生病了，我的药告诉我她病了。我有点不知所措，想了很多要说的话，想要做的事，不痛不痒的办法，终究是毫无作用。和当初一样，我没办法理解，不能够代入，我能做的就是出现在需要出现的时候，变成她的氯氮平。困惑。

这令我想起我的领导，他说我看起来很聪慧，但是他还没发现我只是个书呆子。我想起单位那群看起来都很聪慧的同事，领导一声令下就像学过武功的高手上蹿下跳，3秒内摆齐一排椅子供领导合影。汇报工作也不忘顺手添满的茶水，还有送别领导时整齐划一的挥手和微笑。模仿看起来总有些生硬，但是有天我应该也会真正聪慧起来，学会跑着工作逗领导开心。

我和他是坐在咖啡厅和和气气分手的，但记忆里那个鱼缸一直没法消失，我看到水位线一天天下降，浴缸里的细菌发酵直至什么也没有，巨大的玻璃鱼缸还罩着我的大脑，我有意识控制自己不去回忆，看到水的时候那个鱼缸就会被慢慢注满，看到他托着我的腰向前游，告诉我“放轻松，轻松一点儿”。

这般不缺聪慧的单位也许真正缺的恰恰是一个书呆子，我真该放轻松些。

不久后，我和苏木还有刘博宇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总请我吃饭，我们也在城区范围内不断尝试中检索出许多好吃又特色的餐馆。

饭局结束，没人喝醉。

我问她。

她说，可是我的小孩太可爱了。

她说，公公婆婆确实是亲切友善的长辈，在安全距离下，我们都能保持健康与微笑。

她说，结婚前多聊聊，虽然不是日后婚姻的防腐剂，但相爱的内容更饱满。聊男女平等，聊性与爱的本质，聊自卑与傲慢，聊人生规划和生活理想，聊过去的感情，聊教育公平和社会正义，聊两个家庭如何沟通与相处，聊谎言的成本和诚实的边界，聊情绪价值，聊理解与被理解，聊互相拥有，聊彼此独立，聊庸庸碌碌，聊匆匆忙忙，聊先爱自己，聊爱人如己，聊花鸟鱼虫，聊山川草木，聊宇宙，聊瞬息万变，聊日常的琐碎，聊无数个此刻。

我问他。

他说，这就是生活，年轻的悲伤小而不提。

饭局结束，刘博宇搂着苏木走了，和好如初。

苏木浏览过一纸特别的判决书，判决背后附了一则法官寄语，她将这则寄语拍下来存放在手机相册，她没想过自己会将婚姻经营成这般鸡飞狗跳的模样，也没想到这封判决竟然真的在未来疗愈了自己：

此后一别两宽，愿时时犹记稚子欢颜。

一段婚姻关系的结束，并非从此鸡犬之声不闻，老死不相往来，亦不是转身潇洒离去，相忘于江湖。作为双方婚姻中最珍贵的一份礼物，你们的幼子刚刚进入垂髫之年，其渴望父母之疼爱，比之鱼儿渴求畅游于水中更甚。

婚姻如水，却并不是水的童话。身处其间，冷暖自知。它没有操作手册，没有使用说明，当你们无法忍受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急于从婚姻的围城中突围，便期盼用一纸判决，来按下你们过往生活的中止键。但是，愿你们记得，中止不意味着终止，婚姻结束不代表责任结束，关系解除不代表责任解除，对孩子的感情不能因为彼此的各奔东西而画上休止符。

你们是孩子的父母，孩子永远是你们的骨肉。虽然你们从今以后，难以再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但却可以给孩子一份完整的爱。愿你们时时记得，爱是情感中最深刻的缘起，也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为人父母，是一场漫长的修行。孩子幸福与否，并不取决于父母是否离婚，而是取决于你们是否尽到父母应尽的责任。希望你们将爱的教育和责任一直进行到底。

原你们余生所遇皆良人，被温柔相待。愿你们的孩子满眼是星光，被真爱温暖。（521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