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王土根,在H市文联新春团拜会上。我们分属不同文艺门类,用餐时安排在了同桌,还相邻而坐。出于礼节,我们交换了名片,他的上面写着:王土根 H市音乐家协会会员 中国首位耳朵演奏家。
耳朵演奏家?看着那个头衔,我搞不清是干嘛的,正侧身要问王土根,主持人在台上报幕:“现在请耳朵演奏家王土根先生为我们演奏《今天是个好日子》。”
王土根歉意地向我欠了欠身,大踏步地朝着台上走去。
乐曲伴随着歌声响起,站在台上的王土根,不断地左右张开嘴,两只耳朵跟随着上下跳动。我发现他的耳朵不是乱跳的,而是合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的节拍,类似于音乐喷泉时高时低的水注。
演奏结束,掌声雷鸣。王土根谢完幕,回到我们桌上,虽然我并不觉得,他的演奏有什么美妙,但还是恭维地夸道:“王老师,你演得真棒!”
王土根也没表示谦虚,只是向我道了谢。
等他在位置上坐定,我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练耳朵演奏的?”
“三年多前吧。”王土根回答。
“那你怎么会想到用耳朵演奏?”我感到很好奇。
王土根倒也不掩饰,如实相告:“因为生了一场病。”
“生病?”我还想问下去,旁边一桌过来一拔人,估计都是音乐家协会的,王土根就没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跟着他们一道去其他桌敬酒了。
等王土根敬好酒回来,我们这桌已杯盘狼藉。尽管,我对王土根的故事还充满疑惑,但见同桌的人均作了鸟兽散,也不好再扯着王土根问下去,便跟他道了别。
2
我再次见到王土根,在H市文艺家采风活动中。那次文联组织了十来名不同门类的文艺家,到外省几个著名的景区参观,王土根代表音乐家协会,我代表作家协会。因为之前见过,相遇格外亲切,晚上安排住宿,我们要求住一个房间。
结束了白天的行程,用过餐躺在床上,我们便开始闲聊。因为上次的疑问还没解开,我又重提了那个话题,王土根还是那句话:“因为生了一场病。”
“因为生病,你就用耳朵演奏,让自己开心?”我自作聪明地猜测着。
王土根说:“那倒没有。”
“那为什么?”我颇感困惑。
王王根直言不讳地说:“是我的耳朵生了病。”随即,告诉我,那是四年前的一天,他正在上班,耳朵突然病了,不是听不见,也不是疼痛,而是不停地跳动。
“我起初以为跳一阵,就会停下来了。”时隔三年,王土根似乎还心有余悸,“可想不到的是,它们持续地跳着,简直没有个停了!”
“一个劲地跳,那倒是恐慌的。”我不由得插嘴,“后来怎么治好的?”
我之所以这样问,因为跟他说话期间,有意识地盯视他的耳朵,发现并没有跳个不停,只是他的嘴巴张闭时,它们会配合着跳上几跳。
“一直没治好。”王土根说。
“没有吧?”我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它们现在没不停地跳呀。”
“但还是会跳的。”王土根说。末了,特地张了几下嘴,耳朵便跟着跳起来,一上一下的,像蹦跳的兔子。
不过,王土根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上毫无沮丧,相反还充满着欣喜。
3
自从有过那次“同居”,我跟王土根变得关系密切,虽说平时没有来往,但在微信上互动颇多。通过他的微信朋友圈,我了解到他三天两头去演出,文艺晚会自然不用说了,还经常送“文化”下乡,甚至去婚庆现场挣“外快”。
过了半年,有一天晚上,他在微信发语音给我:“鲁老师,麻烦您写个稿,可以吗?”
我问他是什么稿?
他说,H市总工会的杂志,要宣传他成为演奏家的事迹,稿子须由他自己提供,所以他就想到了我。
我满口答应。
因为采访需要,那次见面,我们聊得很多。王土根告诉我,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大专毕业就进了现在单位,在之前的岗位上做了近三十年。
“从来没升过职。”王土根自嘲道,“不怪单位,只怪自己没啥本事,整天就知道混混日子。”
我笑了笑,说:“王老师,你太谦虚了。”
“没有,没有,是真话。”王土根辩解着,继续往下讲,说当他发现耳朵病了那刻,觉得整个天一下子塌了。他不是担心这病会丧命,而是怕被外人视作怪物。所以,那天还没下班,他连假都不请,就紧捂着双耳,心急如焚地回了家。
我急切地问:“后来呢?”
“我请病假到处求医,可跑遍了全省大小医院,都未能治愈我的怪病。”王土根说,“最后,一家私人门诊的老中医,在征得我的同意后,试探着运用针灸疗法,缓解了我的病症,但留下了张嘴使双耳跳动的病根。”
“这样偏偏成全了你?”我又自作聪明。
王土根笑而不语。
4
王土根如何利用那个遗留的病根,成为耳朵演奏家的呢?关于这个问题,我就不按部就班讲述了,就从我那篇写好的稿子里,摘录2个与之相关的片段,来替代我接下去的叙述吧。
他的病虽然有所缓解,但还是无法根治,每次只要一张嘴,双耳就会跟着跳动起来,这让王土根苦不堪言。为了不被别人笑话,在后来的日子里,他除了必须的交流,几乎很少开口,形同一个哑巴,在家里也不例外。
然而,有一天,他在家里看电视,看到一个选秀节目里,一位失去双臂的残疾男,正在现场用脚丫表演书法,那草书如行云流水,让全场观众啧啧选叹。据节目主持人介绍,他苦心练字十余年,目前已入选十多次全国级书法大展。
那次选秀节目,给了王土根深深的启迪,他突然想:为什么就不能用跳动的耳朵,来成就一番事业呢?于是,他利用对音乐的那份爱,开始尝试双耳演奏。通过整整三年多的不断训练,如今他终于成为了一名知名的耳朵演奏家。
不过,那篇稿子发表不久,我在一个朋友举办的第43次个人画展上,偶遇了一位中年眼镜男,他是我朋友的朋友,看上去身体健壮,四肢齐全,但擅长用嘴咬着笔画画。
“我知道你,你为我们工会主席写过一篇文章。”听了朋友对我的介绍,中年眼镜男握了握我的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正感到惊诧,他自我介绍:“我是王主席的同事,是单位的工会干事。”
随后,在我们的交谈中,他忍不住向我透露:王土根开始练习耳朵演奏,其实不是受什么选秀节目的启发。
5
那篇宣传王土根的稿子,在H市总工会的杂志刊登后,按王土根自己的话说,被H市晚报的编辑看到,用了一个整版进行了转载。紧接着,H市电视台兴趣十足,约他做了一个专题隆。后来,Z省日报竟然也瞄上了,又用了一个整版大肆宣传。
王土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正请我在一家餐馆吃饭。因为之前那个中年眼镜男的“透露”,使我对他的“如实相告”半信半疑。但不容置疑的是,他确实已被炒出名。就在我们吃饭期间,有一个老妇认出了他,强烈要求跟他合影。用完餐结账时,老板破天荒地给打了扣。
那次见面后,通过他的微信朋友圈,我屡屡获悉他的喜讯:参演了Z省电视台的中秋联欢晚会;荣获了“爱心杯”全省文艺汇演二等奖;在S省W市的洪灾中捐款人民币一万元;受聘为H市艺校客座教授;被授予Z省劳动模范……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家正围坐着吃饭,很少看电视的儿子,突然指着屏幕大喊:“这个人是我们市的,他的耳朵很奇怪,能演奏!他是一名著名耳朵演奏家!”
我抬起头,发现王土根上了央视一档选秀节目,并且已进入年度总决赛。于是,淡淡地对儿子说:“这人老爸认识,以前还给他写过文章呢。”
“不会吧?他这么有名。”儿子将信将疑的说,好像我在哄他。
正吃着饭的妻子没说话,满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急了,跟儿子强调道:“他真的是老爸的朋友,我真给他写过文章。”
“那好吧。”儿子说。过了会儿,试探着问:“那你能让他给我签个名吗?”
我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这没问题,小事一桩!”
6
我牢记着对儿子的承诺,希望在某个场合遇到王土根,顺便问他要一个签名。在之后的半年里,我积极参加H市文联的活动,但一次也没碰上王土根。而每次参加活动,我总会问音乐家协会的人:“这次王土根来了没?”
“哦,哦,他没来。”被问的人回答。
我自言自语道:“他好像很久没来参加活动了。”
“哦,哦,嗯。”被问的人说,“他现在成了大名人呢!”
时间久了,儿子对我当时的话产生了怀疑:“老爸,你不认识那个著名耳朵演奏家吧?”
“我真的认识。”我告诉他。
儿子反问:“那你怎么这么久了还要不来他的签名?”
“我碰不上他。”我解释道。
但儿子似乎不信,我便决定去趟王土根家。
到王土根家时,已是晚餐时分,我敲开门,他正吃着饭,见是我,脸上有些不悦。
“打扰了,王兄。”我歉意地说。
王土根好像并不领情,依旧闷着头吃饭,我就站在边上。
终于,王土根开口了:“小鲁,下次来最好提前打招呼。”说着,耳朵跳了几下。
我愣了一下:他以前可是喊我“鲁老师”的!但我不露声色地再次道歉:“不好意思,你换了手机号码,联系不上你,就直接过来了。”
王土根简短地“哦”了一声。这次,耳朵没跳。
我说明了来意。
“我现在不随便签名。”王土根冷冷地说,耳朵又跳了几下。
“王土根,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我不禁恼怒了,“你不就靠一对耳朵嘛!如果没了,看你……”
王土根显然给吓着了,蓦地起身,双膝一软,跪在我的脚边,痛哭流涕:“鲁老师,您别伤害我的耳朵……”
我从王土根的哀求中惊醒过来,不断谴责自己:怎么能做这种梦呢?太居心叵测了!
7
我不会因为一个签名,特地去王土根家跑一趟,但相信他也不可能像我梦到的那样,势利到连一个签名都不愿给。只是考虑到他现阶段的名气如日中天,我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轻易在微信上跟他互动。毕竟,今非昔比。
然而,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关注他的微信朋友圈,间接地了解他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举一动。虽然只是通过这种方式,但我还是意外地发觉,他的称谓正在不断升级——从“耳朵演奏家”,到“知名耳朵演奏家”,再到“著名耳朵演奏家”,然后是“耳朵演奏大家”。
我正期待他成为“耳朵演奏大师”,他的微信朋友圈突然不再更新。开始,我以为他演出繁忙暂时中断。可是过了两个月,依然不见一点动静。这让我深感疑惑,是他病了?抑或自认为已大红大紫,用不着再借助微信朋友圈?
我很想打个电话给他,但转而一想,打过去又能说什么呢?难道问,你病了?万一他没病呢!这样岂不变成了诅咒?或者问,你怎么不更新微信朋友圈了?可这样的询问,又显得那么幼稚!谁规定必须长年更新微信朋友圈?
如此纠结了一阵子,我终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候能有他的消息传来。可奇怪的是,又等了三个月,还是杳无音讯。在此期间,我参加了几次H市文联的活动,遗憾的没一次见到王土根;向他曾经的同仁打探,均以摇头摆手回复,自从王土根暴得大名后,他们几乎不联系了。
由于长时间得不到王土根的信息,我便隐隐觉察到了一种不详,暗忖他会不会遭遇到了不测?甚至怀疑是否已撒手人寰?带着这样的担心,我当即在网上搜索。很明显,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真是那样,早成了H市的特大新闻。
8
过了将近一年,我在那个朋友举办的第44次画展上,再次碰到了那个中年眼镜男。这次,朋友隆重向我推介了他:“这是余主席,著名画家。”
“哦,你好。”我一边向中年眼镜男伸出手,一边转过脸对朋友说,“我们上次见过。”
“哦,哦。” 中年眼镜男似乎没上次那样热情,只蜻蜓点水般握了下我的手。
要是以往碰到这类情况,我也就跟他“各奔东西”了,但现在我急于了解王土根的近况,便有些厚着脸皮地凑上去,问:“你们单位的王主席……”
“我们单位的王主席?哪个王主席?”中年眼镜男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直呼其名道:“就是你们单位的工会主席王土根。”
“哦,哦。” 中年眼镜男说,一副应付的口气。随即,不屑地说:“他的耳朵早在一年前就坏了。”
“啊?”我大吃一惊。
中年眼镜男见我不解,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就是不会跳了!”
“那他在你们单位还是工会……”我想起中年眼镜男上次的“透露”,开始替王土根担虑。
中年眼镜男冷笑了一下。
“早不是了!”在一旁的朋友赶紧插嘴,“余兄是他们的工会主席。”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这时,中年眼镜男不屑地说:“就算他的耳朵还会跳,现在也做不了工会主席。我们单位那位喜欢看他耳朵跳的前老大,半年前就退休了。”
“对!他们单位的前老大口味就是俗!”朋友听了,赶紧帮腔,“耳朵跳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余兄余主席用嘴画出来的大作,那才叫有品位有档次,顶呱呱的!”
正说着,展厅进来一批人,朋友就收住话头,忙着向他们推介中年眼镜男。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大致了解到,朋友这次个人画展,在中年眼镜男的帮衬下,他们单位赞助了一笔钱。当然,朋友也送了好几幅画,给中年眼镜男单位的新老大。
9
我决意给王土根打个电话。打通他的手机,接听的是一个女的,估计是他的老伴吧。我还没开口,她就说:“你是记者吧?我家王老不在!”
我说,我不是记者。
“那你是谁?你找他有什么事?”那女的问话里充满警惕。
我说明了身份。
也许王土根就在边上,一听说是我打的电话,示意她要跟我通话吧。反正,她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停顿了一会,说:“我现在就去叫王老。”
很快,电话那端换成了王土根。
“你好,鲁老师。”王土根招呼道。
“王老师,你好。”我问候。
顿时,电话两端陷入了静寂。片刻,我试探道:“好久没看到你更新微信朋友圈了,不知道你现在情况怎么样,所以……”
“哦,哦。”王土根说。俄而,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我,病,了。”
“啊?”我故作惊讶,“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是。”王土根干脆地否认了。沉默良久,似乎鼓起勇气说:“我的耳朵不跳了。”
“怎么会这样?!”我装作大吃一惊,夸张地喊起来。
但王土根绕开了这个话题,愤愤不平地谴责起医方:“现在的医生呀,真的没有医德!”
我问为什么?
他告诉我,他的耳朵不跳了,每次去医院就诊,医生总说没病。他看遍了省城所有医院,诊断的结果如出一辙。可他不甘心,再次去就诊,以前诊断过的医生,当面说他的耳朵没病,背后骂他“精神病”!
听了王土根的倾诉,我也很想告诉他,你的耳朵现在是没病了。但我没有那样说,担心为此伤害了他。
因为我面对的是,一名耳朵演奏家!
10
好久没王土根的消息了,应该有三四年了吧。但在这年的新春团拜会上,我却意外地碰到了他。他孤零零地坐在餐厅一隅,原本胖乎乎的脸瘦得脱了形。
“王老师,你好!”我特地走过去打招呼。
王土根抬起眼皮,望了我一会,说:“你好。”声音里透出一股乏力感,仿佛是一个重症病人。
“王老师,近况如何?”我在他边上坐下。
他闭上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只是体谅地注视着他,希望以此抚慰他受伤的心。
这时,台上的主持人开始报幕:“现在请摇头表演家黄后发先生为我们表演旋转330度高难度动作。”
顿时,整个餐厅掌声如雷。
王土根没有鼓掌,也不看舞台一眼,只是枯坐着,悲苦地说:“这几年,我几乎跑遍了全国。”
“他们还是都说你没病?”我问。
“一开始是这样。”王土根说,“但后来就诊时,我换了一种说法。”
我问他换了什么说法。
“我给他们看我手机里保存着的演出视频,告诉他们我是一名耳朵演奏家,我的耳朵曾经能够演奏出优雅的节拍……”
“那他们怎么说?”
“他们都尽了办。”王土根无奈地说,“但都无能为力。”
“你去找过那个老中医没?就是那个……”我提醒他。
“找过。已过世了。”说到这里,王土根连声叹息着。作为他的一位朋友,我也陪着他叹息。
少顷,王土根猛然振作起来,昏暗的眼神里闪出了光:“中国这么大,医院这么多,我就不信,我的耳朵真治不了了!”
我不置可否。
11
这天晚上,我们一家照常围坐着,边看电视边吃饭,电视里突然爆出一则新闻,说有一位曾用耳朵演奏的老人,前几年因无法诊断的原因,使耳朵失去了演奏的功能,这些年他一直在全国到处求医。昨天晚上,他儿子用刀削掉了他的双耳……
我闻讯,失声尖叫起来:“王土根!”
“谁呀?这么大惊小怪的!”儿子皱了煞眉头。
我急切地说:“就是那个你让我要签名的著名耳朵演奏家呀!”
“要签名?”儿子一脸茫然,“我问你要过这个老头的签名?”
“是呀。”我肯定地说。
儿子禁不住问:“什么时候的事呀?”
我扳着手指估算了一下,说差不多六七年前吧。
“都什么年代的事了。”儿子撇了下嘴,“六七年前我才读小学二年级,现在都读初三了。”说着,顾自走到书房,做功课去了。
“我应该打个电话去问一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自言自语着,拿出口袋里的手机。
旁边的妻子听了,连忙阻止了我:“你疯了,这种事也能去问!”
“可电视里没说,他的双耳为什么用刀削掉?如果是他的儿子要削,那应该抓起来呀!但电视里什么都没说。”
“这是他们家的事,不用你管的。”妻子不冷不热地说。
最终,我听从了妻子的意见,没有打电话去问,但心头凝了一个结:是王土根儿子无法承受父亲长年累月的医疗费用将他的耳朵削了呢,还是王土根不想再给自己渺茫的希望干脆一了百了?
然而,直到写完这篇文章的此刻,我依旧没得到任何的答案。
原载《阳光》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