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拥簇的星,半弯娥眉月蜷在空际的角落,散下一洒孤冷的清辉。尚未封冻的溪,映着惨白的光,一鳞鳞地泛着,在连绵的雪包之间蜿蜒,山雀“仔仔黑”的低语从松林里飘来,在这片空旷的大地上,清亮而悠长。
皑皑间,三间脱了灰的砖房正发着微弱的光,人走过的一深一浅的痕从透风的木门延伸,直到溪边那块青石上,三翠挽起被冰水浸透的袖口,继续挥舞凹了顶的木槌,乘着这雪止住的间隙,拍打爱军在箱底压了一年的衣服。常年站在一处,这石头上也陷了一双脚印,让她不至于滑入溪中。汗,刚出来就成了霜,她依旧分外卖力,“杭育杭育”地吆喝着。小年已经过两天了,明天,是爱军从广东回来的日子,是他们寄了整个学年宿的儿子展旭放假的日子,是一家盼了四季的团圆日子!
她并不是不想给他们惊喜——她有在那台二十余寸的旧电视上看见过,看城里大人手中花花绿绿各种馅料的汤圆,城里孩子提着晃着显摆着的电子灯笼;她不是没有蹩脚地模仿过——她听说孩子都爱吃薯条,就在地里刨了几颗红薯切条炸了,可那颜色和味道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更不好意思给将从县城回来的儿子吃;她亦不是不体贴丈夫——然而每每将结婚时穿的淡青色绫纹肚兜从衣柜深处挖出来,又会红着脸,喘着粗气马上把它塞回去,再用衣服胡乱压上......她想过自己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这样的那样的,她想过太多太多!但终究无可奈何地端起盆走了出去。
今晚的残月,比昨天又瘦了一圈。青石上的影子,纵是如耕牛般健壮,也难免显得憔悴。在三翠拧干了最后一条裤子后,盆终于被连拖带推地滑了回去。
她累了!连门板都是靠身体撞开的,她瘫在炕上,直勾勾地盯着顶棚的石棉瓦,四肢张开,佝偻的背顶在床板上,胸前,刺脸的风驰过,她如同将死的海星,用尽力气去享受最后一口呼吸。半晌过去,方才稍稍缓了回来,颤颤巍巍,扶着案子将自己撑起。
山雀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风也没有开始那么大,十方左右的卧室里,冷湿的衣服在炉子上面架着,蒸发的水汽,一缕一缕,平缓祥和。
三翠正努力地将吮过的线穿过针尾,一次,两次......她皱紧了双眉;七次,八次......冻得发黑的额上,渗出了几滚虚汗,当针终于溜溜滑到线中间,她长舒了一口气,从案下摸出来一件八成新的蓝色棉服——这是她在村里的扶贫处“蹲守”了两天的战果,她忘不了村长弟媳看见她拿着衣服从大门出来后,那嫉愤又轻蔑的眼神。
棉服是新的,只是袖口有道两寸长的口子。她将脸贴在棉服上,生怕缝歪丝毫。
昏暗的白炽灯下,是三翠紫红的颊,年轮在她颊边镌刻着岁月,岁月无声无息流走了她最好的华年。曾经水灵的眼睛,血丝已从四周向中心悄然生长,浊黄的眼白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翳。红润润的唇,现在成了乌色,干裂处结着赭褐的痂,不自然地微张着,带出两道褶纹,像是在笑。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在笑!望着缝好的口子,她满意地笑!想着展旭穿着棉服时兴奋地跳时,她欣慰地笑!
她将一片瘦的可怜的红包,轻轻地塞到棉服的内兜,棉服被她叠好又展开,看了又看,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起身去添了添炉子里的柴火,她顺手撕下今天的日历,被狠狠地折起来的那页,终于到了,她又抿着那干燥的嘴,浅浅笑了起来。
月亮仍孤零零地悬在上面,山雀也不愿醒来,整片土地只有风啸过的声音。第二天,三翠起了个赶早,她要上县城去接展旭。
“就这件军大衣吧,看着就暖和!”
那件补了几块布的军大衣刚被裹在身上,她却犹豫了起来:别说跟城里比了,就是村子里的女人们,出门也少有穿成她这样的,直接这样过去的话,自己被笑话倒无妨,可万一同学见到了,自己沦为展旭的笑柄,她是万万接受不得的。只是她的衣柜里,冬装向来都是与耐脏御寒挂钩的。
“穿这些怎么行呢!”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我也是个女人,我怎么也是个女人啊!”
她死命地翻着,自语着,叠好的衣服被扒得凌乱,一件大花薄袄现了出来,她攥在手里,腮旁闪过一抹红晕。虽然门外的风凛冽依旧,虽然她昨晚因为湿衣服染了风寒,她还是决绝地套上这个薄袄。
“真是不暖和,”三翠哆嗦着,牙齿微微打颤。
这种天气本不应该骑车!风刮拉拉往脸上打,路上连步行者都可以轻易滑倒。但走的话肯定赶不上儿子放学,她不想让展旭在雪堆里站着,更不愿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看其他孩子被父母嘘寒问暖。她跨着丈夫的摩托,在冰上义无反顾地行进。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腰间一阵寒,刺入皮肉,楔进骨头,她不愿停下来一会儿,不愿让儿子多等她一分,下意识扫了一眼,一个口子正肆意敞开着,风迎着它,大股大股往里面灌去——她补好了爱军的衣服,缝上了展旭的棉服,却忘了,这个家,这个团圆一起,迎接新年的家,除了丈夫和儿子,原来还有她自己!
她还是不肯将车停下,她向内扭了一下车把。
松林的上空染出了一片红色,映的如蔷薇般黯淡的雪地里,一条笔直的带子穿过,带子上的小黑点,愈来愈快了。仔细看,那个半人高的摩托上,鼓囊囊的大花薄袄里,一张紫黑的脸在颤抖,那双浑浊的眼放出了光,那光穿透了眼前的阴翳,向前奔去!
“嗤——”
转了两圈后,三翠跌在了路沿,充满气的花袄,终于瘪了下去。她爬起来,顾不得拍自己身上的冰渣,而是冲向两米外的摩托,扶正,坐稳,油门踩下,车却巍然不动。她拍着仪表盘,跺着油门,一腔滚热的凄悲,从眼眶里泛涌出。展旭不能没有她!她从车上跳下。
她甩开了腿,又在不远处跌下;她爬起,既然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怎么会害怕疼痛?她一瘸一崴向前走着,前面是将至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