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炊烟。儿童三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眼下正值春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首清代诗人高鼎的诗句。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如潮水般不断上涌。借用诗圣杜甫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我的家乡在苏北农村,位于闻名全国的洋河大曲的产地洋河镇北面,所以叫洋北镇。我们村是大运河南岸众多村落中其中的一个,虽然普普通通,但对于我来说它确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让我牵挂的地方。在这里,我度过了天真无邪的童年,快乐愉悦的少年,直到初中毕业考上高中,离开家乡到数十里外的埠子镇求学,后来到宿迁市区上班。
回首往事,那是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家乡四季分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一共七口人,我在兄弟四个中排行老小。那时候,奶奶还健在,生活虽然十分清苦、艰难,但是却非常快乐。
每到春天,春花烂漫,桃红柳绿,一派春意盎然。成群结队的小燕子飞进家门,在我家堂屋的二道梁上筑巢繁衍生息,一对老燕子整日飞来飞去,奔波劳碌喂养燕窝内叽叽喳喳的子女。田野里,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苗和金黄色的油菜花;大河底,小河边,芦芽直往上冒;沟渠边、田埂上各种野菜、野花在暖暖的春风中蓬蓬勃勃地生长。
当时还是大集体,化肥很少,农作物全靠人和家禽家畜的粪便浇灌滋养,但这些还远远不能够满足庄稼的生长需要。为此,每个生产队每年水稻收割过后都要专门安排近百亩农田种植苕子,等到第二年麦收过后直接将苕子掩埋在大田里,作为水稻秧苗生长的底肥,俗称“绿肥”。因此,那时候的水稻和小麦等农作物虽然产量低,但是都是纯天然的,做出来的大米饭和白面馒头特别香,猪、牛、羊、鸡等家禽家畜吃的都是草料,其肉质特别纯正、香嫩。
清明过后,绿肥田里,苕子开着一排排长长的紫色花朵,放眼望去,姹紫嫣红,十分壮观。在开花之前,将苕子的嫩头割下来,配上红辣椒、大葱、油盐上锅一炒,香气扑鼻,美味可口,比现在的空心菜还要好吃不知多少倍。
为了给哥哥们盖新房和筹办婚礼,我们家不仅一年要养殖好几头猪,还要喂养三十多只羊和几十只兔子。我的主要任务是,每天放学后赶着几十只羊去沟坡野地里啃草,其场景很是壮观,每一只山羊,母亲都给起了个绰号,十分有趣。
除了放羊,大多数情况下,星期放假和每天下午放学,我都会挎着篮子,拿着镰刀,呼朋引伴到田埂上、沟渠边等野菜多的地方割猪菜和羊草,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苕子地,因为在那里,不仅野菜多,而且我们几个小伙伴还可以在苕子地墒沟边用土块垒砌高高“掩体”,将其视为炮楼,凭借“掩体”,模仿电影里的敌我双方展开激战,子弹就是身边的小土块。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晚都会上演,其精彩程度,在当时我们看来,不亚于与真正的日本鬼子激战。玩累了之后,便开始割猪菜,其野菜和野草的名字多得数不清,车前草、灰灰菜、马齿笕、洋笛子、节节草、爪秧草、猫儿眼、蟾蜍草等几百种,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和野草。
在那个年代,一年四季,家禽家畜和生产队里的牛全都指靠野菜和野草饲养,每年春天,青黄不接,家家户户粮食少得可怜,只好依靠割苕子头、采摘槐树花,掐槐树上的嫩叶和榆树钱等,配合冬天储备的山芋一起充饥,不过,生活虽然十分清苦,但是我们却过得很是开心。距离现在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却仍然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每年六月十号才能吃上新小麦,可是在这之前,许多人家已经没有了余粮,有的只好将尚未成熟的小麦提前割下麦穗头,放在簸箕里用鞋底搓,然后放在锅里炒,一家几口每个人吃几把,那清香甜美的味道,至今回味无穷。
清明过后,夏季很快就到了,与春天相比,夏季对于孩子来说,更是其乐无穷。麦黄杏、水蜜桃、各色萝卜、黄瓜、西瓜、各类小瓜、桑葚等等都是我们的美食。抓螃蟹、捕龙虾、拣麦穗、摸螃蟹、沾知了……,最有趣的是摸解猴(知了的幼虫)和洗澡。每年初夏,我总是第一个跳入门前的大汪里,和小伙伴们像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在清澈见底的汪水中尽情地徜徉戏水,直到嘴唇青紫浑身冰凉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
盛夏雷雨过后,高高的玉米棵青翠欲滴,茂盛生长,在肥大的叶片之间的玉米棒像牛角一样,上面挂着红缨。这时候,藏在地下的解猴击破头顶的地面表皮,开始陆续从蜗居几年的地下巢穴中钻出来,趁着夜色爬上树干、墙面、庄稼秸秆等上面准备金蝉脱壳。夏日夜晚,手持手电筒或端着煤油灯,在家前屋后的树上和玉米地里仔细搜寻,灯光下,在玉米肥厚的叶片下或粗壮的主杆上,趴着一个个正在脱壳的解猴,只见其嫩绿的上半身和柔嫩的双翅从蝉壳脊背的裂隙中慢慢蜕出,然后反转柔软的身躯倒挂在空中,让薄薄的蝉翼尽情地在空中舒展,柔嫩的肌肤和翅膀在空中慢慢变黑、变硬,直到次日展翅飞翔,在烈日炙烤的中午和闷热的黄昏,伏在树干上或庄稼的枝叶间“知知”地叫个不停。
盛夏捕鱼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家的后面是一个大汪,大汪的北面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河,大河北面几里路远是大运河。村庄西面是纵贯南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芦苇荡,那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儿时,我们小伙伴们经常结伴到那里摸鸟蛋,捡拾鳖蛋,捕捉野鸡和野鸭,寻找水狸猫。我们的家中,常常螃蟹和龙虾不请自来,有时夏季夜间在外面乘凉,一觉醒来,螃蟹或龙虾已经爬到了身上。有一年夏天,几只螃蟹竟然直接爬到了我家卧室的墙上,被我父亲抓个正着。
我的大哥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捕鱼好手,他身体健壮结实,盛夏正午,烈日高照,他手持一柄渔叉沿着河堤悄悄观察,渔叉三米多长,叉竿为细长干燥的毛竹,握在手中既轻巧又灵便,十分趁手。烈日下,在水草的掩护下,鱼儿正在晒太阳,凭借岸上芦苇的掩护,他慢慢逼近,在渔叉甩出之前,迅速判断出鱼的逃跑方向,最终精准无误地叉中大鱼将其拖上岸。只要他到河边转上一圈,每次都会有不小的收获,不是大黑鱼、大鲤鱼,就是大鳖等,尤其是鳖肉又鲜又嫩,配上韭菜和油盐一炒,那美味,至今再也没有吃到那样的野味。
不过,也有闹心的时候,那时候,我家住的是泥墙草房,每逢盛夏,大雨倾盆,堂屋内多处滴滴漏水,这时母亲都会拿出盆盆罐罐去等水,她坐在屋内不停地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一场暴雨过后,雨水已经漫过宅基,家后的农田大部分湮没在雨水之中,青蛙和癞蛤蟆在水中昼夜发出咕咕的叫声,那种声音,只有在发大水的时候才能够听到。长大后,我从宿迁县志上看到,那时候,每到盛夏暴雨,全县都会有几百甚至上千间草房在暴雨中倒塌。
每年麦收季节,家家户户最担心的是天气变化,因为满地成熟的小麦一旦遭遇连阴雨就会出芽,一年收成就会泡汤。因此,农村有句俗语,“黄金铺地,老少转腰”,意思就是,为了抢收麦子,老老少少齐动手,在炎炎的烈日下,割麦子、运麦子、脱粒、晒麦子、装袋入仓,拔稻秧、插秧、施肥、除草、治虫等,全靠手工操作,整个夏收夏插农忙要历时一个月左右,经过夏季农忙,每人都会脱一层皮,黑瘦十几斤。所以每年初夏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我就会心惊肉跳,因为那就预示着快要收麦子了。
如今农村基本实现了机械化,农民再也不用处处动手劳作,事事亲力亲为,只需站在田间地头看着机器收割,从收割、晒粮食、播种(插秧)全程机械化,夏收夏插只需几天就可以轻松搞定,农民朋友真正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
春华秋实,秋天是收获季节,田野里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秸秆,金黄的玉米棒一排排挂在屋檐下,树上红灯笼一样柿子引来了成群结队的馋嘴飞鸟围绕着枝头乱转。玉米和水稻收过不久,霜降来了,生产队开始组织起山芋,那时候的小麦和水稻产量低,山芋产量高,大米和白面十分金贵,平时只能省着吃,秋天、冬天和春天三个季节以山芋为主食。为了让山芋安全度过严冬不被冻坏,家家户户都会在宅子上或门前的菜园里挖个深深的长方体山芋窖,将萝卜、黄菜和山芋全都储藏在地下,我年纪小,个头瘦小,每到家中的山芋吃完了,都会派我下到山芋窖中,将一篮子一篮子山芋、萝卜和黄菜取上来食用。冬天里,地下温度比地上高得多,像个天然的储藏柜,对山芋、黄菜和萝卜可以既防冻又保鲜,年年直到春末夏初山芋吃完为止。
霜降过后,西北风起,严冬到了。记忆中,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寒冷,有句谚语说,“三九四九中心腊,河里冻死连毛鸭”。为了抵挡寒风,大人小孩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走起路来十分笨拙,活像一只只企鹅。那时候,河里、汪里和井里的水一年四季甘甜可口,随时都可以用来洗菜、做饭和饮用。冬天里,敲开厚厚的冰层,更是清澈见底,水底的鱼儿和水草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隆冬季节,每遇大雪,放眼望去,田野里,天地间,“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半人深的积雪封堵家门和道路,所有小溪、大河、沟渠和汪塘全部封冻,厚厚的冰层,大人小孩和牲畜都可以在上面来回溜冰,随意奔跑。雪过天晴,田野、道路和屋顶的积雪开始溶化,家家户户的茅屋屋檐下结满一排排冰挂,有长有短,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由于父母亲四十多岁才有我,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小,因此自从我出生,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干过生产队保管员、养过牛,做人忠厚、诚实、善良、本分,我小时候,村民们都很信任他。无论他赶集、下田干活,还是喂牛、逛街、看电影,都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或者坐在他的肩头玩耍直到我上小学。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成绩优异,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愿望,小学几乎每学期都是班级第一,初二考初三,我考了全镇第一。
为了供我上学,父亲到粮管所起早贪黑加班加点,扛大包,弓着腰背着上百斤的麻袋包,沿着跳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高高的粮仓顶部。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父亲背着几十斤重的大米、炒菜和煎饼步行40多里路送到我们学校,怕给我丢人,放下大米和干粮没有休息就匆匆往回赶,至今想来,心里还酸酸的。
15年前,父亲突然去世,惊闻噩耗,顿感背后的大山轰然倒塌,悲痛万分,感觉天崩地裂,失去了一切。当我从市区赶到老家,与父亲已是阴阳两隔。还没有来得及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他们就先后离我们而去,成为我一生的遗憾,心存愧疚。十几年来,我常常在梦中哭醒,醒来依旧泪流满面。在父母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晚上九点多钟,我骑自行车50多里,从市区赶回老家,来到小河边桑树林中远离村庄父母亲的墓地,在父母亲的坟头上摆上一瓶白酒和他们最爱吃的下酒菜和糕点,一边哭诉着对他们的歉意和思念,一边向他们敬酒,近两个小时才与他们依依惜别。
在我的生命里,除了父母亲,还有小学五年级班主任卢环德和金晨老师,是他们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理想的种子,为我们描绘了21世纪美好蓝图,为我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如今,他们所描绘的未来蓝图早已变为现实,而他们却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亲眼目睹新世纪的曙光。
和父母和恩师一样,细细数来,从我懵懂的童年到如今的人到中年,大约有近百名勤劳、忠厚、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他们都一个个先后离我们而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成为永远的回忆。家乡的父老乡亲们,请您们放心,作为在外漂泊的游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您们,永远不会忘记您们那期盼的目光,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会更加努力工作,奋发向上,奋勇拼搏,将您们正直善良的品格发扬光大,代代传承下去。我亲爱的家乡,我亲爱的父老乡亲,昨日我以您为荣,不久的将来,家乡将因我而感到自豪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