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台织布机,是槐木的。
建国初期,“洋布”比较稀少,十里八乡,街坊邻居,都用自己纺织的老土布做衣服、被褥。纺线、织布在我们家乡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所以一直也没有留心。上中学的时候,学习了一篇文言文《木兰诗》,是写木兰替父从军的,开头就是写的花木兰织布: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这才让自己注意了家中这台织布机。
我家的织布机是槐木做的,爷爷说是他的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因为用料大,做工好,坚固耐用。从这家到那家,经常有人借用着。再加上母亲是织布的能手,谁家做好了准备,要上机子了,总是让母亲作指导,她也乐此不疲。
建国前的老县志上有记载:用本地棉、旧式机,织成布匹,俗称粗布。借织以生活者约占全县半数。纺线、织布在我们家乡源远流长。纺织是衡量女人能力的尺子,谁家的大闺女、小媳妇,一天能纺多少线子、织多少布,往往是街坊邻居评价农村女人的主要内容。
织布是个系统工程。大概的程序是:把轧好的棉花弹成皮棉,叫洋子,再纺线、网穗子,穗子是用作纬线的。经线还要经过拐线子、浆线子、落线子。等把经线也准备好了,再按计划织多少布,就准备多长的经线,而幅面的宽窄是和经线的多少成正比的。然后在一个大院子里“挂橛子”、“牵布”。就是按预先计划好的经长,一条一条地放线子,把这一大束线伸展、压平,再拢到一起盘起来,最后卷到柽子上,就准备上织布机了。
把经线一根一根地穿到缯里,叫“递线头儿”,最后经过“点杼”,就完成了织布前的全部准备。比较简单的是织两匹缯的粗布,两只脚交替踩着脚踏板,两个缯一上一下,把经线上下错开,纬线随着织布的梭子,从上下交叉的经线中穿过,两手一推一拉,两脚一抬一踩,伴随着嗵咔—嗵咔的机杼声,就把布织出来了。
我小时候,经常帮助母亲干些粗活儿,比如把弹好的洋子,搓成粗棉条,叫搓布绩。用高梁秆长穗的那一节,叫隔档件儿,卷上一小块洋子,在木板或砖块上一搓就成。记得有天晚上,我帮母亲搓布绩,黄豆大的棉油灯一闪一闪的,一边放着洋子,一边放着刚搓好的布绩。“别碰倒油灯,轰了洋子!”,母亲一再反复嘱咐。棉油灯需要经常拨一拨灯捻儿。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灯花拨到了洋子上,我手疾眼快想扑灭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个小火星在洋子团里上下左右一转,洋子顿时变成了一堆灰儿。让母亲好一顿着急,我也差点换顿揍。
母亲织布,除织一般的白粗布,还能织出许多花样来。比如长条的、方块的,叫“花布”,用紫花棉织的布叫“紫花布”。记得有一次,我穿了一条黑白条相间的裤子,而且黑白条有粗有细,纺的线又细又均匀,织的布又平展又板正。我上学路过一个村子,在一个胡同里,遇到几个做针线活儿的妇女,“看,这小孩穿的裤子多好看!”,其中一个妇女说。而另一个胖女人则把我拉住,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有看热闹的,也有看门道的。我回家后,给母亲一说,她还一个劲的打听:“别人都说什么了?”,看得出她很高兴,也很自豪。
母亲是纺织能手,但是我们兄妹五人,再加上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铺的、盖的、穿的、用的,需要不少布,母亲一年四季也不得闲。从我记事起,母亲总是手不离线,不是坐在纺车前纺棉花,就是在昏暗的油灯下捣腾线子,做针线活儿。
后来,凭布票买棉布了,但母亲每年还是要织一些粗布,特别是用自己织的布做被里,做床单,感觉比“洋布”强多了。再加上以前织的粗布,有点儿“家底”,家里的布票老是有剩余,谁家有红白事了,她还短不了支援人家。再后来,时兴“的确良”了,接着就是各种化纤布料,老织布机彻底休息了。如果没有人介绍,现在的年轻人见到老式家用织布机一定会问:这是啥物件?
从十三世纪,元朝的黄道婆把海南黎族人民那里的纺织技术传到内地,“我织布,你耕田",我们这里的老百姓就靠男耕女织过日子了。我家的织布机,在匆匆流淌的岁月里,从“忙”到“闲”,既发挥了作用,也见证了发展。
忆往昔,熟悉的织布机声,声声入耳;经纬棉线,线线相连。勤劳的中国母亲们,用一双大手,是一双粗糙、皲裂、苍劲的手,又是经常带着洗不去的染料、五颜六色的手,编织了生活,编织了梦,也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灿烂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