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王兰大夫伸了一下腰身,全身马上就瘫软了。
王兰走出检验科,浑身轻飘飘的,这才想起中午饭还没吃。她本想下班后去超市里买些番茄、鸡蛋、挂面和蛋糕,晚上在家煮一碗番茄鸡蛋面,给自己过一个六十岁的生日。可能饿过劲了,现在连这点儿情趣都没有了。她只想回家睡觉,让瘫软的躯体赶快进入那个温柔的陋室。
六十岁的人了,每天要戴着花镜,看上百张片子和几千个数据,这不该是这个年龄干的事。王兰已经找了科主任几次,科主任对她很尊重,私下里王姨长王姨短的叫她。科主任说:您再坚持一下,把这些徒弟带好,您就不要来坐班了。您当顾问,工资照发。科里对一个外聘大夫这样的态度,令王兰有些感动。她无语了。
王兰累了。她步履缓慢地走到医院门口的公交站台,刚想上车,肩包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儿子打来的。问她到什么地方了。
一天光顾着干活,这事儿竟忘了。儿子、儿媳今天请她吃晚饭。
王兰精神振作了一些,踏上公交车,去一个叫做米兰西餐厅的地方赴宴。
公交车上,王兰似睡非睡作休眠状。她想,儿子请她吃饭准没好事儿。不是让她帮助还汽车贷款;就是要她添钱买什么家电用品。如果让她吃完饭买单,那已经是最省心的事了。儿子琪琪中专毕业后,一直没个正行正业。干过保险,玩过直播,推销过化妆品,送过外卖;甚至还在游戏厅做枪手。他就没有一件事能坚持干一年。儿子虽然事业无成,可撩妹交女友却有一套。三年前,认识了现在的媳妇。王兰起先不同意,女方比儿子大四岁,长相老成,颇有心计,可儿子坚持说,人家女方不嫌弃我,就已经不错啦。王兰想想也对,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媳妇怀孕生子后,王兰就把医院这份兼职收入悉数补给儿子儿媳。她不想让儿子太难堪,她要尽力帮儿子。所以,王兰在体验科这份外聘收入很重要,她轻易不会放弃。累就累点儿吧。她想。
说起来,王兰是有点儿对不起儿子的。儿子12岁时,她和前夫离了婚。至于离婚原因,王兰不愿提起。从少女时期,她就在追求一个自己想要的爱情。30多岁时,她认为摆脱了一段令她窒息的婚姻,她可以重新寻找。离婚时,她主动放弃了房产,财产,儿子交由前夫抚养。从40岁寻觅到60岁,王兰感到理想中的爱情、婚姻渐渐远去。这期间,王兰和一个相识相知的男人交往了十年。男人不能说不优秀,她需要的好多东西她都能给她,可是王兰需要的最重要的东西-----一纸结婚证书,他却不能给她。那个给了她感情的男人却不能给她婚姻。
不能给她的理由让她无可反驳。王兰追求理想婚姻的执念崩塌了,她要把那个念想丢进枯井里去。
重新清醒时她已近六十岁了。她不想再去追求了,“男人不可信,优秀的男人尤其不可信”。王兰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决定:她要清心寡欲,保持尊严,独立自由,过好自己余下的生活。有几次,女友淑华劝她:姑奶奶,你就“还俗”吧,随便找个人,只当是个伴儿。她反驳淑华:我不想给谁去当保姆。
王兰在公交车里仿佛做了一个梦,那么多陈年旧事涌上心头。恍惚间,她听见公交车司机提醒她:阿姨,米兰西餐厅到了,您该下车了。
米兰西餐厅座落在市中心苏宁购物楼下。银色幕墙上镶着金字招牌。临街一溜的玻璃橱窗上,挽起了豆绿色的帷幕,里面的风景被帷幕遮掩的影影绰绰,恰到好处。王兰走进自动旋转门,迎宾小姑娘笑盈盈地把她引到儿子、儿媳的卡座跟前。
“妈,我们点了黑椒牛排,五分熟的,您七分熟的行吗?”儿子站起来,绅士般地给她挪动座椅,然后给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两份果汁,一份柠檬水。”
儿子没有固定收入,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消费档次。为此她曾多次责骂儿子,可儿子总是俏皮的说:我不是有老妈您吗。王兰有时候想,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当初真不该放弃儿子的抚养权。
“什么事情要选这样的地方吃饭?”王兰直奔主题。
儿子找她来,有两件事情。一是琪琪的儿子,她的孙子快两周岁了。儿媳联系了全市最好的星光幼儿园,入园要交五万元赞助费,这个要请妈妈帮忙。二是琪琪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要去一家直销公司上班,专门负责国际品牌——更年期综合症理疗仪的销售工作。儿子说两件事情其实就是一件事。请老妈帮助儿子组建销售团队,利用王兰大夫的资源关系推广宣传,发展下线,推动综合症理疗仪的销售。儿子最后说,你帮我发展下线,你孙子的托儿费,生活费什么的,您就不要问了。您也不用再那么辛苦兼职挣钱了。妈你想想这不就是一件事吗。
儿子胀红着脸,几乎是一口气把两件事情说完,丝毫不给王兰留有发表意见的时间。儿子在这方面像她。通常她在谈自己的想法时,从不允许别人打断,她要一股脑说完,让别人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给她答案。
王兰冷笑了一声。儿子的话她听明白了。她本想一口回绝。她最讨厌那些传销直销,发展下线的说法。可儿子在最后说到孙子的教育问题,说到他们小家庭的生计问题,这让王兰不忍直言拒绝。神差鬼使,王兰说了一句她都想象不到的话:这个理疗仪有效果吗?国家允许销售吗?
“当然,当然。”儿子从拎包里掏出了一叠资料,准备摊开介绍一番。这次,王兰拒绝了:别说了,我还要考虑考虑。
王兰在为她刚刚鬼使神差的一句话感到后悔。
在王兰和儿子对话时,儿媳一直微笑不语,努力展示她的娴静淑雅。但王兰知道,这样的计策,儿子是打死也想不出来的。
儿媳生产后,儿子原准备让王兰辞职去照料。可儿媳不同意。儿媳的意见是,让儿子琪琪在家当奶爸;婆婆继续在医院兼职。儿媳说,让琪琪外出打工,他挣不了几个钱,远不够请月嫂请保姆的。不如婆婆在外兼职挣钱多,她只要给他们生活补助就行。这样既锻炼了儿子琪琪,也解决了生活困难。王兰当时很惊诧。儿媳太会算计,但你不能说儿媳算计的不对。儿子赚个二千三千够干啥呢。王兰默认了儿媳的意见。
米兰西餐厅的鸿门宴,儿媳没让婆婆买单。
回家的路上,王兰认真思量了儿媳的计划。她虽然讨厌“发展下线,组建团队”的说法。但让她找几个人是可以的,现在中老年健康是大家关注的热点。她的朋友、患者不也是时常向她咨询吗,她的确有这个资源。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要帮儿子,她要弥补对儿子缺失的母爱。
王兰还想到另一个问题:真要是去做推广宣传,她要放下她一直以来的清高,向淑华说的那样“还俗”。她总不能冷着面孔,趾高气昂的象对学生那样指挥着人家来买综合症理疗仪吧。
王兰回到家,那间不足20平米的小房内。看着小房子里简陋的陈设,她怎么也想不到,现实和她想要的生活,距离总是那么远。
自离婚后,她一直独居在这里,这是外婆给她留下的唯一遗产,也是她最后的避风港。
王兰从小就由外公外婆抚养。五十年代,父母在外省的一家研究院做技术管理工作。他们很忙,无暇顾及她。出生两个月后,王兰就被外婆抱来,生活在一个叫吉祥巷的巷子里。
王兰悠悠地记起那条清静幽深的小巷——吉祥巷。
小时候,她就住在巷子最北端那几间青砖瓦灰的房子里。儿时的王兰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外公开了一间很大的点心铺,外婆经常带着她去点心铺里去玩。点心铺里有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边上是一块块的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就是盛放点心的柜洞,好多好吃的点心果子就放在里面。点心铺后面是一个又深又宽的厂房,后来她知道那叫作坊。店铺和作坊总是进进出出的人,外公是个慈祥和霭的胖老头,穿一件蓝布长衫的外公,总是笑嘻嘻的面对着进出的人。
外婆则在巷内一间临街的老房子里做点小生意。房子里面的墙上打了几个木架子,木架子分上下两层。上层放着十几个白瓷盘,瓷盘里搁着小孩子们喜欢吃的米花团,糯米棍儿,大刀糖,桑葚子;下层的木架上摆了一排黑瓷碗,黑瓷碗里盛着淹过的鹌鹑蛋,油炸知了猴,盐水煮田鸡。那些吃食,每天都会引来一大群孩子。
外婆家还有一个很大的后园。后园栽植了几棵大桑树,树上结满了蓬松阔大的桑叶。每天上学,王兰都给养蚕的同学们捎带些桑叶。除了桑树,园子里还有一畦畦的花圃:春月季,夏蔷薇,秋菊花,麦冬草;边边角角的地里,栽种些女孩子喜欢的鸡冠花和大美人蕉。
王兰常常带着女同学来家里玩儿。少女王兰,由此深得同学们的喜欢。从三年级,她被老师推选做班长,这个班长一直当到小学毕业。
少女王兰生活在如花般的世界里,想吃什么有什么,想要什么拿什么。外婆曾经对王兰说:兰兰,这些家产将来都是你的,你要守好啊,守好了才能万事不求人。
吉祥巷的人们都知道,儿时的王兰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可他们不知道,少女王兰也有过痛失亲人和家的那种经历。少女王兰天真已然,但已经没有无忧啦。
有一天,王兰早上起来,看见外公坐在西屋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外婆站在外公身边,泪眼迷离的说着什么。她才知道,点心铺已经不属于他们家了。
那一年,小城里公私合营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
从那以后,外公在家里边的话语越来越少。王兰发现,外公每天清早都带着两个烧饼出门,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外公才从外面回来。她问外婆:外公天天干嘛去了。外婆就告诉她,你外公去兴化寺找和尚爷爷拉呱去了。为什么找和尚爷爷拉呱?外婆就说,你外公放不下,和尚爷爷开导他。王兰听不懂。王兰觉得外婆的话像禅语似的。一直到很多年后,王兰才明白这句像禅语的话。
王兰记得,那一年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天象。中午时分,她正在外面玩,本是晴朗的天,忽然间变得黑乎乎的。她吓得从外面跑了回来,一头扑进外婆怀里。外婆抱着她说:兰兰,别怕,这是天狗吞日呢。外婆说话时,她能感觉到外婆手心里的颤抖。那天,外公傍晚准时回来了,如往常一样,外公安静地坐在西屋的椅子上洗脸,洗脚。外婆在厨房里做好了饭。外婆说,兰兰叫你外公吃饭。王兰就过去拽拽外公的衣襟:外公吃饭,外公吃饭。喊了好多声,外公不理她。直到外婆跑过来,看到外公样子,外婆用手试了试外公的气息,猛地坐到地下,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外公死了。那是王兰第一次直面死亡。她问外婆:什么是死亡?外婆答:人死了,人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了。这是王兰对死的最初的了解。她长大以后才明白,人死了,只是一个肉身的结束,灵魂是不灭的。
外公之死,给她留下了太多的悬念。后来她记起外婆说的那句“找和尚爷爷拉呱”的话。王兰忽然顿悟:是外公对身外之物的放下,才使得外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毫无痛苦的安详离去。
天狗吞日那年,王兰失去了外公,她们家失去了点心铺;再后来,吉祥巷拆迁了,外婆去世了,王兰失去了她的少年乐园。外公外婆的家业已随着他们的灵魂一道远去了。王兰如花的生活开始支离破碎。
王兰没有守住外婆的家业。她后来和许多人一样,被汹涌着裹入社会。王兰远离父母,独自一人闯荡在社会的风浪里,直至她的婚姻破灭。几十年,她只守住外婆留下的那间小屋和外婆教诲过她的“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话。那句教诲,使她后来在生活中,无论经受何种变故,都能够独立坚强,坦然面对。
在那间小屋里,有多少个夜里,她在梦中看见外公外婆笑眯眯的鼓励着她。
王兰一夜没有睡好。对外公外婆的回忆,像电影胶片似的在她脑子里一幕幕放过,又像一阵风似的慢慢飘去。
帮助儿子,这是她一夜思考的最后决定。
早上起床后,王兰喝了杯豆浆,用了许久不用的化妆品把自己潦草地涂抹了一下;然后调整好心情,给儿子打电话。
余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儿子带她去了公司。见了老总。听了详细的介绍。看了产品的宣传资料。进行了简单体验。王兰给那个40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的老总说:你知道的,医生有职业道德底线。综合症理疗仪真的能给中年朋友带来福音,我会帮助儿子做,但我不会去做传销的。
公司老总说:阿姨,你说的对。我们不问你用什么形式做,公司都会按照规定,对售出的理疗仪给予高额返还。这一点请相信我们。
王兰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周日,她用了一整天时间研究这台更年期综合症理疗仪。结合更年期综合症病例特点,自己动手整理编写了宣传话术。她渐渐进入了角色,心里有了点底气。到了晚上。王兰对着穿衣镜进行模拟宣传燕讲。讲着讲着,她忽然呆愣了,她看见镜子里那个陌生的人:皮肤有些松驰,眼里布满沧桑,一脸莫名的无奈。镜子里那张面孔,应该不是生活中的王兰。王兰的思想有些松动,编写宣传话术给她带来的那点底气,现在所剩无几了。
“全当是为了帮助儿子,做吧。”王兰勉励自己。
王兰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好友淑华。
王兰和淑华同岁,淑华是她从十六岁时一直处到六十岁的朋友。她不喜欢被人称为“闺蜜”,太俗。淑华是王兰极少能交心的朋友之一。最近几年,淑华从“上岗”到“病退”的心酸,她是淑华唯一可以倾诉的人。
六十岁的淑华也是孤身一人。从五十多岁时,丈夫病逝,她就陪着女儿囡囡读完大学,一直到女儿毕业在上海参加工作,淑华觉得,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她要卸去这些年家庭带给她的所有负累,开始一种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新生活来的很突然。淑华原先在一个税务所工作,丈夫去世一年后,上级机关的一个姓马的处长,开始追求淑华。起初淑华不敢接受,她是个传统的有点懦弱的女人。丈夫刚刚死了一年,按当地风俗,她要至少三年以后才能谈婚论嫁。淑华一是怕外界说她耐不住寂寞,再是她心里也有一道坎。她就把这个事儿给王兰说了。
王兰一听笑了: 六十岁怎么啦,六十岁的女人就不兴找男人啦。又不是旧社会,你不嫁人,也没有人给你立牌坊呐。现在关键是看你喜欢不喜欢这个男人。
淑华被王兰开导了一通,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定了下心说:行,处处看吧。
六十岁的女人谈起恋爱来,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老男老女相处,就是巷子里面扛木棒一一直来直去。那个姓马的处长老家是农村人,前任是个农村妇女,前几年他们把儿女的婚事办完后就离了婚。马现在也是独居,刚刚从机关单位退休,经济条件尚好,唯一的欠缺是人长得着急了点,形像气质上和淑华的死去的丈夫有些差距,这点让淑华有些犹豫。
马处知道王兰和淑华的关系,就把功夫下到王兰那里。王兰是明白人,她知道淑华的心结。淑华的新生活已不可能从少女时代开始,五十多岁的女人所追求的应该是“随性、自如、了无牵挂”的生活。
王兰只是三言两语,老女人的话题还没多说,就把淑华的顾虑打消了。
淑华进展神速,王兰成了梅开二度的淑华炫耀幸福的情感热线。
“马处请他吃饭了。”
“马处送购物卡了。”
“马处留宿了。”等等。
干柴烈火中的淑华,最后没有忘记感谢王兰:谢谢兰兰呀,我真不知怎么报答你啊,你以后如有什么事,尽管给我和老马说,我们一定帮你的。
淑华撩人的热线,把王兰弄得心烦。王兰约见淑华,直截了当的问:
“那人对你好吗?”
“好。”
“那人疼你吗?”
“疼。”
“都睡一起了?”王兰叮嘱:“必须要领结婚证!”
“好的好的,兰兰我最听你的了,就这样办吧。”
王兰为淑华祝福。王兰的祝福词还没想好。淑华又来了,一付苦大仇深的样子。
那天正在科里读片子的王兰,接到淑兰的电话。电话那头凄凄惨惨戚戚。听着淑华没完没了絮叨,王兰说,我正在读片子,下午,找个地方我们聊聊。
在一个叫“素简”茶馆的小包厢里,王兰要了一壶金骏眉。她一边把玩着手里小小的柴器杯子,一边听淑华的倾述。安静的小茶馆里正在播放着一首歌,王兰知道这个歌的名字叫“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今天,王兰只是听众,淑华才是主角。王兰要让淑华心里的苦闷倾到出来,再替她拿主意。
淑华哭诉:囡囡不同意她和那个马处接触。囡囡找了个上海男人。囡囡怀孕了。囡囡要结婚了。小两口对我说,淑华学着上海女婿的腔调:姆妈,囡囡怀孕了,你必须要照顾的。在姆妈心里囡囡是顶顶最重要的啦。姆妈去上海,所有费用我们的啦。淑华说,上海女婿戳到了她的痛处。我怎么办,我为什么还要再去照顾他们。
淑华和王兰有着相似的地方。十八岁时有了初恋,父母知道后坚决反对。到了二十多岁时,父母又开始给他张罗对象,淑华见过的男人也足有一个排的人。最后选定了一个部队子弟,成为她后来的丈夫。这以后就是结婚生育,抚养孩子。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了,丈夫又得了重症。再从孩子转向丈夫。丈夫也是绝情,淑兰的细心照料也未能挽救丈夫的性命。
淑华说:从二十多岁后,我就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就象个家庭妇女,照顾这个照顾那个。年轻时,我们为了父母放弃了相恋的人;年老的时候,又不得不为了女儿,放弃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你说我们怎么那么倒霉啊。说到动情处,淑兰又哭了起来。
王兰静静的听着,淑兰的倾诉和那首歌的歌词,早把她内心搅得翻江倒海。她同情淑华,也同样也为自己悲哀。她想起自己曾经“冷热”汇聚的经历,她不象淑华那样软弱,她争取了,也努力了,可是她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真想放下,放下所有。可她能吗?
淑华终于停息下来,他们开始冷静的讨论。
王兰问淑华:你究竟想不想照顾囡囡?。
淑华回答:我只有囡囡一个女儿呀。
王兰:可是你女儿已经成家了。
淑华:囡囡再大,在我跟前还是孩子。囡囡是个女孩子,你是儿子。兰兰你不懂得。
王兰苦笑:我理解你,继续“爱的奉献”吧。
王兰又问:那个姓马的男人怎么办?
淑华不语。想了一会儿,淑华坚定的说:让他等,等不了就散。柔弱的淑华,又露出了女人绝情的一面。
两个六十岁的女人沉默了,她们都不想再说什么。“素简”茶馆正播放歌曲中,男人开始最后的表白:“为了你失去你,狠心扮演伤害你。”声嘶力竭的声音象马的嘶鸣。
“素简”茶馆,淑华做了最后的决定。王兰调侃她说:“你这叫挥泪斩马处。恭喜你淑华,重新上岗。”
王兰知道淑华这次“上岗”,去留就由不得她了。
年近六十的女人,还有多少机会过自己的生活?
淑华开始照顾怀孕的女儿;女儿生了小囡囡,淑华就学做月嫂;囡囡进幼儿园了,淑华充当育儿师;小囡囡上学了,淑华再做专职接送上学的保姆。再加上一家老小的吃喝,淑华就兼采买和厨师“买、汰、烧。”一年、二年,就这样年复一年。
有时候,王兰好不容易给淑华通个电话,那头的淑华总是:忙的呀,忙的呀。
淑华在女儿家的岗位上一呆就是几年。淑华在小囡囡童稚的笑声中,消耗了一个中年女人最后的余晖。
国庆节时,淑华回来了,欲哭无泪。
淑华告诉王兰,女人六十岁一过,身体就差得了。低血糖来了,失眠症来了,乱七八糟的不舒服全来了。上海女婿贼精,就找淑华谈谈。姆妈呀,我们不能再让你辛苦了,你应该有你的自由啦。你回去以后,该玩的玩,该买的买,不要考虑钱的事情,我们负责到底的啦。
王兰惊讶:把你“病退”了?
淑华连声叹气,只是无语。
淑华就这样从女儿家被“病退”回来了。
王兰找到了“病退”回来的的淑华。两人寒暄唏嘘了一会,再说什么都是无济。王兰趁着当口,就把综合症理疗仪的事情介绍了一下。王兰说,这套综合症理疗仪,应该对你是有好处的,它在调节睡眠,控制血糖等方面都有很好的效果。王兰推荐淑华使用,并强调说自己也在用。
淑华很爽:你用的我也要用。我就买一台,让上海蛮子掏钱。
王兰还想再补充一些,淑华急了,咱俩还谁跟谁呀,我让囡囡把钱直接打给你。
王兰心里窃喜。她想总是老朋友嘛,互相帮衬义无反顾。
这事情过了半个月,淑华那边儿没有动静,王兰打电话追问。
淑华的回答,让王兰摸不着头脚。
“兰兰呀,那个事情吧,他们说再考虑考虑,不好意思啊。”淑华嗒的一声挂了电话。认识了多少年,淑华第一次这样的冷漠。
淑华不是那样寡情的人。但淑华现在是身不由己呀。王兰不会因为这个拒绝而怨她,反倒是更加同情她。王兰庆幸她只是在帮儿子,她还没有到被儿女绑架,失去自由的地步。
冷遇,也许会让王兰冷静;何况,在她一生中有过太多的冷遇。
王兰十四岁时,去过父母在津城的家。那时外婆还在,外婆让她独自坐火车回去。她穿着外婆给她买的的确良的白褂子,蓝卡其布长裤,小城里标准的学生装。这套装束当时在吉祥巷特别显眼,那时邻家的女孩儿们多是穿着大人剩下的带着补丁的衣服,给这些柴火妞儿一比,王兰就是小仙女了。可等王兰到了津城父母家后,她那俩个油头粉面,穿着背带裤的弟弟却好奇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小地方来的姐姐。直到母亲说这是你姐姐,两个弟弟才勉强的喊了她一句,还咕哝了一句:乡下姐姐。
母亲也是很久没见到她了。见到渐渐长大了女儿,母亲有些愧疚。
母亲亲自带着她去津城那个最大的百货商场,给她挑选衣服。母亲按照当时宣传招贴画里的一个手捧和平鸽女孩儿的装束,给她买了一件红格子翻领衫,再配上一件鱼白色的镶花边儿的裙子。少女王兰本就是个美人坯子,高挑个儿,有一双闪亮的眼睛,梳着两条悠黑的大辫子。再配上时髦的衣服,少女王兰仿佛就变成了那个手捧和平鸽的女学生。
王兰优雅地气质,不仅改变了弟弟对她的印象,也让母亲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姑娘十分出挑,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母亲为她的出挑儿开始自豪。
王兰和母亲曾经的疏离开始变得有点缓和。
中学毕业后,王兰没有下放农村当知识青年,按照政策她直接留城进了工厂。不甘于做工人的她,又参加补习,如愿考上了医药学校。中专毕业后,她被分配到一家大型企业的医院做化验工作。年轻时的王兰,美丽清纯,秀色可餐。再加上有一个好的职业,谈吐不凡,在那个时代成为令人羡慕的对象。她当然也成了母亲的骄傲,母亲开始关心这个让她引以为荣的女儿了。
然而,母亲这种由冷淡骤变来的热情,却给王兰的一生带来了困惑。
王兰在医药学校上学时有了初恋。那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男生。小男生的好学,小男生的善良,小男生的热情,小男生的忠诚,彻彻底底的打动了王兰。他们在学习中互相帮助,他们在生活中互相支持。他们甚至开始去构想着更美好的未来。
母亲知道了。母亲的态度十分强硬。母亲不同意王兰和小男生的恋情。在母亲的眼里,少女王兰十分优秀,仙女般的姑娘至少要配一个绝世宝玉。她在恋爱对象上应该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女儿尚小,不可轻率的处理感情归宿。母亲是事故的,她希望女儿有一个美好灿烂的人生。王兰是个听话的女孩,她抗争无果后,就由了母亲,斩断了自己的初恋。
母亲开始动用了很多关系,为王兰物色男朋友。母亲亲自为王兰的择偶,定下了几个必备条件。优秀女青年王兰进入几乎相亲高峰季。几乎每个星期天,她都要变换时间变换地点,去见一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男青年。她见过男生太多了,可她怎么也找不到初恋的那种感觉。真是天难遂人愿,姻缘的那条红线,迟迟没有连上。
王兰想起外婆说过的一句话:人的姻缘天注定。
王兰最好的花季错过之后,母亲开始急了。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皱眉叹气说:兰兰你都多大了,赶快找个人结婚吧,再等都成老姑娘了。母亲渐变的态度使王兰寒心。二十六岁时,王兰结婚了,从认识那个男人到结为夫妻,他们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王兰草率的把自己嫁了,了却了母亲的愁绪。
此后,王兰和母亲以及津城的那个家,又开始变的疏远了。
婚姻是失败的,亲情维系的也不十分好。王兰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她的事业,她所学的专业在医院是个冷门专业,没有多少人在这个领域发展,但她坚守住了,一干就是几十年,她凭着这份坚守,评上了高级职称。当她一退休后,马上就被本地一家三甲医院返聘。
接近年底,医院检验科的事情多了起来。王兰带着几个年轻人盘点年尾的所有数据和片子,全部清理归档发送报告。孙子那边,除了每月定时打生活补贴,去的也少了;整个人忙得头晕转向。更年期综合症理疗仪的推销,自然停顿下来。
一直忙到年底,年轻的医生护士们就攒弄王兰:王大夫,您该让主任请客啦!王兰正考虑该怎么给主任转述年轻人的意思。主任早已在医院对面一家新开的“飞虹”大酒店,安排了科室里的年终聚会。
这是飞虹大酒店里最大的贵宾包间。王兰去的晚了一些。老同志吗,大家该谅解的。王兰一推开包厢门,大家都站了起来说,就等您开席。安排座位的时候,本该是主任,副主任们坐在主座。可是主任非要把王兰安排到主宾位置。王兰有自知之明,一个外聘人员不应该坐主位的。王兰推辞不肯,主任又不愿意;连拉带拥,就这样硬是把扭捏的王兰安排在主宾位子上。推搡中,王兰微微出了一点汗,她说:不好意思啊,我都是六十岁的老同志啦。
科里一个叫心怡的女大夫说:谁说王大夫老了,看看王大夫的气质,看看王大夫的体态,一点不输七零后六零后。心怡走到王兰跟前附耳说:王大夫,别给我们拉太大距离啦。心怡然后告诉大家:我们王大夫是“六零后”,以后谁要说王大夫六十岁了,我跟谁急。大家一片赞同。
由此,检验科王兰大夫“六零后”的别称就在全院流传开了。
那一顿晚餐大家吃的很开心。席间,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无非是考核、升职、晋级、职称等一些体制内的事情。难怪呀,这是职场热门话题。王兰身在其外,不好插话。酒席大半场时间过去了,细心的主任怕冷落了王兰,就转移话题说:请王大夫给我们来一段京剧清唱吧,大家欢迎,好不好。大家都知道王大夫业余时间爱好京剧。
王兰不好推脱,就清唱了一段李胜素的“梨花颂”,又博得大家一片喝彩。
热闹完后,大家的话题依然又转到大家感兴趣的职场话题中。
这样的饭局,让心性敏感的王兰微感不适。饭局中,你明明不是主角,可大家又把你当做主角来尊重;话题中心是年轻人的,却又要把你放到一个显著的位置。有点搞笑,同时“六零后”的戏谑,也让王兰哭笑不得。
这以后遇到饭局,即使再盛情的邀请,王兰总想法拒绝。六十岁的老女人,已经不是社交场的主角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中学同学到科里找她帮忙,看一些片子,并咨询了一些治疗调理的问题。王兰才又想起发展下线、销售综合症理疗仪的事情。中学同学的到来,让王兰眼睛一亮,如果让她来做同学们的身体保健顾问,她相信是有这个能力的;她也知道自己在同学们中威望是有的,现在他们都还尊称她为班长。对呀,找个机会,请大家吃个饭。然后-----王兰为自己的主意有些得意。
去年市第十中学搞了一次校庆活动。王兰曾经做过班长和校团委书记,自然在被邀之列。她是不想参加这类聚会活动的。毕业几十年,同学间类似的聚会有好多次。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王兰保留这清高,因为她再不是那个少女王兰了。去年校庆活动时,她躲不过去了。八十高龄的班主任老师亲自打来邀请电话,说了很多动情的话,她无法拒绝。
校庆聚会后。一个叫杜静的女同学,很快建立了一个同学微信群。杜静自然是群主。杜群主很热心,组织了好多次活动,聚会,“KTV”唱歌,甚至短途旅游。有一次饭后,王兰提出要AA。杜群主很是潇洒。“干嘛哎,我来买单。”事后,王兰得知杜的男人是本市一家知名企业的老总。杜明显是在炫富。
再后来,王兰就不再参加群活动了,虽然还在群里。她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她不想再关注同学群,以免那些无聊的炫富和虚假,干扰了她的清净心。
既然决定攒一个饭局,她就不能屏蔽同学群了。
一天晚上,王兰把消息免打扰的设置取消,她要浮出水面了。
不一会儿,王兰就听到了手机里传出“滴滴滴”的提示音。打开手机,看微信群里已经显示有四十多条信息。进了群,群里简直爆屏了。语音,卡通画,打招呼的短句,各种链接,一下子闯进她的手机屏幕。王兰刚想打开一条语音信息,几十条信息就蜂拥而至。王兰只有轻触屏幕,找出了一支红花和一个笑脸,发射出去。让王兰意想不到的是,她的笑脸立刻得到了回应。
“班长露面了!”
“女神归来!”
“你好,班长。”
“你好,女神”……
王兰想:平时你不露面,你觉得无聊不介入没关系;现在你露面了,你抛出了橄榄枝,你再不回应,那就是品行问题了。清高和亲昵是没有那么远距离的,转化一下就一样了。
那天晚上,王兰回应了各种问候和关注。一直到她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她才不得不统一回复:累了困了,明天再聊,谢谢。
王兰有点懊悔。她说了明天再聊,那就是说明天她必须入群,必须参加一些无关痛痒的问候和议论。可是,攒一个饭局的事她该怎么说呢?群里的人那么多,她哪有实力攒么大的饭局?
王兰多少年铁定的睡眠时间过了,她难以入睡。屋子里显得有些潮闷。她身上有些汗津津的,胸室有点不适感,更年期综合症症状再现。王兰坐在床上,作深呼吸调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想起一个摆脱群聊的办法。这时呼吸趋于匀称,汗津渐渐褪去。
王兰的主意是,她要和杜群主私聊,她请杜静帮她攒这个饭局,人员名单由她来提供,杜群主进行后续安排。
没想到杜静特别给力,对她的想法赞不绝口。杜群主不仅负责通知,还要帮助联系酒店承担酒水。王兰连声说:谢谢杜静。当然王兰也没忘了说最关键的一句话;这次小聚,一定由我买单。杜静说:“无所谓,无所谓啦。”
参加聚会的有九位同学:五女四男。这是王兰精心挑选的人员。男同学多是事业有成,家境甚好;女同学优雅大方,王兰上学时期的铁杆粉丝。
酒店是杜静选定的,在大龙湖畔一个名叫“云水间”的会所式酒店。“云水间”是本地有名的一家“淮扬菜”酒店。等客人到齐后,就看到席桌上摆着“软兜长鱼,大煮干丝,水晶宵肉,松鼠桂鱼”四大件,另有八样精致的凉菜拼盘。大家齐声夸赞:还是班长的品位高。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菜品,哈喇子都要流三尺了。
接下来便是欢乐叙谈。男女同学都已显老态。插科打诨了一番,大家进入感兴趣的话题。女同学谈的最多的是儿子,孙子,老子。这是她们的生活主题,俗称“上有老,下有小。”男同学谈的更多却是养生锻炼,延年益寿;他们甚至还交流“每月一歌”的性事话题。王兰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俗气。
可王兰还是要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为了帮助儿子,她也得放下清高,融入俗界呀。杜静觉察出王兰的不悦,就找了个理由,把话题扯到了王兰身上。
王兰有些感动,她为曾经对杜静的微词不好意思。
看看人家王兰王大夫,在医院工作,就是好,知道保健养生。哪像我们一个个象老娘们,没点儿女人味了。
有人就附和,“班长肤色好,面皮多紧致,哪看出有六十岁啦。”
又有人挑刺“什么六十岁,人家王兰是六零后好不好”
王兰站起来敬了大家一杯酒。王兰这次喝的是白酒。饭局中的王兰从来不喝烈性酒,她要保护自己清亮的嗓音。今天不一样,虽有事相托,却尊口难开。想到京剧里的唱词酒壮英雄胆。今天她就索性借着酒劲,把在自家镜子里练习的那套推广语说出来。
大家听了王兰大夫的一番话,齐声说:有道理有道理。
杜静说:班长,你说的那什么什么综合理疗仪,我想去试一试,试完了我就买一套行吗。
王兰说:可以可以。
另外一位女同学接上:我也去,杜静我们一起买,让兰兰来当我们的健康顾问。
男同学李新建站了起来。王兰知道他是曾经做过建材生意的,早几年做的很大,现在生意不是太好。李新建喝酒喝得很猛,说话时舌头有点儿发颤。
李新建说,班长,那玩意儿不是传销宣传的于吧。
几个女同学马上攻击他,“胡扯,胡扯,人家王大夫怎么会干那事儿?”
王兰的神经被李新建刺了一下,有点儿阵疼。后来,同学们再说什么,她只是嗯嗯应着。她感觉自己的笑容有点儿僵硬。
令王兰发窘的事情还有一件。吃完饭后,王兰去吧台结帐,收银员告知:帐已结。王兰问同学们,大家面面相觑,一脸无辜。
王兰有一种被挫败感。
聚会以后,王兰重又开启了同学微信群里的消息免打扰的设置。她不愿看到群里同学对她的议论。褒的、贬的都不想听。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王兰在公交车上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于陌生电话,她一般是不接听的,可公交车上的颠簸让她无法分辨清楚,她按了接听键。
电话是李新建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他要买一套更年期综合症治疗仪,他老婆有面瘫,他查了资料,理疗仪是有作用的。他问了交易方式,提货地点等。王兰就把儿子电话给了李新建。她也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李新建那边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晚上刚刚到家。门外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妈,我,琪琪。”一进门,儿子就粗声大嗓嚷嚷开了。“老妈,可以呀,旗开得胜。你那同学今天弄走了一台。这下我儿子的托儿费有望啦。看人家有钱的样子,交钱,提货,只简单问了几句使用办法,就抱了一台仪器,开车走了。”
王兰瞪了儿子一眼:我说你过多少遍了,不要再大声嚷嚷,没记性。
儿子言犹未尽,还想再说些什么,王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累了。
望着儿子的背影,王兰生出一种莫名的酸楚。这是我儿子吗?天下父母都这样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春节前,王兰要回一趟津城的父母家。
父母老了。这两年,她每年都要回去一次,在家过上十天半月的。为了这十天半月,她从年中就开始积攒调休。每次科里加班,都不安排她;但她都主动要求加班。为此,科主任还表扬她。其实,她是有点私心的。
王兰每次回家,都要充当一个“消防队员”的角色。
“消防队员”王兰要调停父亲母亲的矛盾;要化解两个弟弟的纠纷;这些矛盾纠纷的焦点说到底就是利益、金钱。王兰知道,父亲疼爱大儿子;母亲偏袒小儿子。老夫妻俩总是为两个儿子的利益分配发生摩擦。有时为了给两个侄女多少资助,父亲母亲争得不可开交,母亲便说:让你闺女来,让她说说该给谁。有时,又是因为母亲私下里给小儿子钱,父亲知道后就说:让你闺女来,问问你对不对。
前几年,家里工厂形势好。每年回家,王兰都要去家里设在文化街的销售店去练摊儿,生意好,一直要忙到了年三十。三十晚上,是一家五口开会的时间,这一晚,要进行年终盘点分红。父亲母亲高高兴兴的把帐算好。通常,母亲都是主持人。母亲给了大弟弟子琳一个大红包,说:这是子琳的分红钱。父亲又给了小弟弟子文一个红包,说:这是子文的分红钱。节目最后,母亲又拿了一个信封给王兰,母亲说:你姐回家过年也不闲着,年底这几天就数你姐最辛苦,这个就算你姐的工资吧。分完钱后,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开红酒,开香槟,年夜饭开始啦。
王兰开始是拒绝拿这份打工钱的。王兰拒绝时,大家都能看出王兰藏着的愠怒,谁都不说话。母亲就出来化解尴尬,说:兰兰,你是姐姐,就别计较了。这几年你弟弟们都很困难。你大侄女要在北京买房,结婚;你小侄女还在美国留学,这都需要钱呐。等到他们俩把房子买了,把学上完了,咱家下一个目标就是你。我们要帮你在小城买套大房子。这总可以了吧。我们老俩口要钱干什么,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王兰的愠怒自然消了些。母亲他们总算是考虑了自己。可是大侄女的房子还没买成,小侄女在美国留学也没毕业,家里的工厂形势却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此时的王兰也就只能自我安慰:好在自己有一技之长,好在儿子琪琪不是生活在大城市。
不知道今年回家,她这个“消防队员”又有什么新的任务。
去之前,王兰没给父母打电话说,她在家准备了一天。买了一些小城里的特产:酥糖,小儿酥,麻片,馓子烙馍等等,满满地的装了一大箱子。然后,就是找人买车票,准时赶火车。
从迈进父母家那一刻起,王兰就有一种无尽的凄凉。
父母老了。一屋子老人的酸腐气味儿。母亲斜依在床上,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保健品宣传册,床头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父亲呢,父亲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愣愣地看着电视上的桃红柳绿。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满了吃剩的饭菜,点心渣渣和眼镜盒等杂物,房间内了无生气。
母亲欠身:来了,干嘛不说声呢。
父亲扭扭头,“嘿嘿”笑了几声。“你是谁?”
父亲是前年得的病。父亲先是患感冒发烧,然后又是肺炎咳嗽不停。即便这样,父亲还是硬扛着,在工厂里帮儿子忙乎。父亲直到实在挺不住了,才被送进医院。这时,两个可爱的弟弟就分别打电话来了。子琳说:姐,咱爸病了,你快来罢。你是医生,你知道该怎么治疗。子文的电话也追过来:姐,老太太快急死了,咱爸又不听话,我们啥都不懂,你辞职来罢,工资我们给你。
王兰真想给两个弟弟爆粗口。她见过这样的患者家属,也是无语了。
父亲母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她曾经怨恨过他们。可那是父母呀,她的职业,她的孝心,都不容她坐视不管。
王兰要辞职,可是科主任不允,科长说:王姨你去吧,多长时间都行。我们有数,你挂个名,我们都会照发你工资的。王兰谢了,火急火燎的赶往津城。
王兰在津城呆了三个月。她在医院里全程陪着父亲,检查吃药,吊水理疗;擦屎端尿,喂饭喂水。这期间,她又查阅大量资料,在网上给父亲问诊。她的努力换来了父亲的病情稍微稳定。有一次,父亲清醒时,老泪纵横的拉着她的手说:兰兰我们对不起你呢,我们不该-----。
王兰哭了。为了父亲最终说出了那句话。无限感慨中,她记起了一位哲人说过:我们最终不祈求改变什么,我们只希望最后相互理解。
去年父亲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后,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清醒时还能认得清人,不清醒时到处乱跑,有时还在家里搞破坏活动。有一年,得知父亲失踪,王兰异地报警,是警察帮助找回了父亲。王兰兄弟姊妹三人,两个弟弟虽说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兄弟俩各有各的家庭,又都在生意场上忙碌着,平时就很少回家。
王兰问母亲,子琳,子文最近回来没有。
母亲回:唉,哥俩闹矛盾呢。王兰问什么矛盾,母亲又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咱家那点儿家产。
母亲说的那点儿家产,就是家里开的文具加工厂。
当初吉祥巷拆迁时。补偿了王兰两大一小三套房产。刚办完手续。许久不回来的母亲,从津城赶来。母亲给王兰说:兰兰,我跟你爸都快退休了,你两个弟弟都在企业上班效益不好。我们准备开个文具加工厂。这年头好多人都下海经商,这是个机会。王兰支持母亲的想法,王兰唯一担心的是父母的身体。母亲说,这你甭担心,你爸壮着呐。母亲接着说出了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母亲要把两套大房子卖掉,把卖房钱作为开办工厂的启动资金。母亲问王兰有什么意见吗?王兰当时还没有成家,也没有太多经济上的需求,就答应了母亲。母亲最后说,卖房子的钱就算是你入股。小房子吗,你就留着,替你外婆守着吧。
加工厂开起来了。父亲没日没夜的带着两个儿子,买设备,建厂房,搞设计,跑市场。生意也红红火火了几年
。近几年,加工厂开的多了,自然就有了竞争,生意也就不那么好做了。加之父母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就把厂子交给两个儿子管理。为此,母亲曾经征求过王兰的意见。母亲说,咱家就这点儿家业,早晚要交给你弟弟的。早交比晚交好,你没有意见吧。当时,王兰考虑儿子琪琪将来的问题,就多问了一句:家里的产业是不是有我一份呢?当初办文具厂的钱,可是外婆留给我的呀。
母亲的回答让她目瞪口呆。母亲说,你外婆是我母亲,这是我母亲的家产,我母亲的家产我怎么就不能用呢!你当姐的,也不该跟弟弟们争吧。
母亲很决绝。王兰又是清高之人,就放弃了家产的争夺。为此,两个弟弟很感激她。他们说,姐你放心,你将来有什么困难,我们不会袖手旁观。
王兰一直记得两个弟弟说的这句话。她今年回家,就准备给弟弟们说,要让两个舅舅帮助外甥琪琪。
家里产业的话题,是母女俩敏感的话题。
母亲见王兰沉默,也怕引出更多的事情,就岔开话:“我给你倆弟弟打个电话,说你回来了,明天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行吧。王兰想,过年了,还是应该团团圆圆的好。
第二天一早,王兰就早起去菜场买菜。买来菜,套上围裙,她就一个人在厨房里刷洗忙乎,各种配料,葱,姜,蒜,调料准备好,然后开炉点火,烧煮煎炒,忙乎了大半天,整出了满满一桌子菜,两个弟弟还没到。
王兰昨晚已经和两个弟弟通过话,他们表示一定会来。子琳问还要帮忙买些什么。王兰说不要,需要帮忙,我会给你们说。
王兰把桌椅碗筷准备好,再扶着父亲在椅子上坐好。一切准备齐当,再打电话,子琳,子文就说在路上堵车,马上到。
一家五口人终于坐到了一起。王兰想,这都是多少年没有的事啦。
姐弟三人聊了一会儿。话题自然就转到父亲的病上。小弟子文一直在怪罪父亲不听话,到处乱跑,惹麻烦。大弟也帮衬说,父亲越来越不懂事。母亲就在一边抱怨命苦:老了,老了,沾了个大麻烦。
王兰心烦,一家人如此寡淡。亲情何在?如果只有金钱,那我们还要这个家干什么?她很想给弟弟们上一课,但又不想争吵。她佯装不知两个弟弟的状况,问起文具加工厂的生意如何。
子文说,现在工厂差的很,一年不如一年,别说挣钱,保本不贴钱就已经不容易了。想其他办法,增加产品,更换设备,又缺资金。
说到资金问题,子琳看看母亲。两兄弟不语。
母亲见状,忙说吃饭吃饭,不谈厂里的事,你姐好不容易回家,别让她烦心。
王兰想,母亲和两个弟弟,尤其母亲,根本不愿意在她跟前谈起家里的产业。她和这个家庭只有血缘关系,没有利益纠葛了。
二弟子文转移话题:姐,我现在做一个TT项目。从去年做起,三个月收益可抵厂里半年的效益。我叫我哥做,他还不乐意。
子琳就皱眉头。“我不信?你连咱妈都发展成了你的下线,这不是传销?我能相信你?”
子文继续对王兰做鼓动:姐,我觉得你也可以做的,你老家有那么多同学,朋友,你把大家组织起来,投一点资金,共同致富,谁不干呢。一旦形成了团队规模,你就可以拿团队管理费。什么都不要干,坐在家里等着拿管理费也很好呀。
王兰问:“啥叫TT?”
子文听王兰问起,顿时来了精神。他先把缩写字母的含义解读给王兰听,然后开讲什么流程,进度。如何操作,如何发展,如何——他讲得津津乐道。
王兰看着小弟眉色飞舞的样子,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儿子公司的那个老总,老总在接待王兰时,也是类似的话,也是类似的表情。想到这里,她原先准备好,给母亲和弟弟们介绍后请他们帮儿子推销的话,就不愿提及了。
子文还在高谈阔论。王兰突然看见父亲站了起来。
父亲对着王兰说:“我认识你,你叫兰兰。下线。下线。”
母亲扯着父亲的衣袖:“又胡说了,又胡说了。”
父亲盯着王兰,依然不依不饶地说,“下线,下线。”
父亲的举动让大家愕然。团圆饭只能吃得如此了。
王兰约好两个弟弟,再带父亲做一次脑部加强CT。两个弟弟应了一下,就先后回自己家了。
晚上,王兰独自呆在客厅里。她望着客厅墙上的一幅照片。那是王兰十四岁时和弟弟们的合影。她想起和弟弟们一起少有的快乐时光。照片里的人,在她眼里慢慢变得模糊,物似人非,她和弟弟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父亲在卧室里发出阵阵呓语。下线,下线。父亲的呓语,把王兰撞击的悲凉透顶。
春节过后。王兰从海城父母家返回。在火车上,她接到儿子琪琪的微信留言:老妈,要不要接站,如不需要,请您下车后直接去米兰西餐厅八号包间,我们给你接风。
四个小时后,已是黄昏。王兰轻装简从,下了火车,径直赶往米兰西餐厅。
王兰走进餐厅的旋转门。她谢绝了迎宾小姐的导引,直接走向收银台。
王兰为八号包间的宾客买了单。收银小姐打好票据交给她,王兰说不要,谢谢。然后,王兰面容平静的走出米兰西餐厅。
王兰坐在苏宁购物大厅的长椅上。她给儿子琪琪写了一条短信:“琪琪,妈妈明早辞职之后,既赶往津城去照料你外公。今晚我要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孙子的托儿费你放心,我会尽快给你们的。”
发出这条微信,王兰瘫软地倒在富丽堂皇购物大厅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