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农历十月十九,又到父亲的忌日。
六年前,那天中午12:55,父亲极不情愿地闭上眼睛走了。我们嚎啕大哭,可是有人呆坐如鸡,被吓蒙住的人是老哥。越是看他这模样,我们越是哭得伤天绝地。
父亲走得牵肠挂肚。要走前,父亲拉着老哥的手说:“孩子,这下你就全好了,上天让爸爸把你的痛苦和病魔全带走了!”父亲就这样拉着老哥的手不放,被亲人们按住在二尺宽的硬板上,专候老天爷来带他去天堂。
父亲走得极不平静。先是在堂屋地铺上打滚,滚过来,滚过去,是怎样一个疼呢,没有人能够知道父亲疼的程度,可能是支架绞着肠胃了,可能是癌细胞全扩散在内脏了。亲人们手足无措,只能看着他打滚,陪着他流眼泪。闹腾了大半夜,没有劲了吧,他才平息。众人又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门板上,那让他等死的半扇门板上。
父亲走得极不情愿。他已经被我们偷偷打了四天杜冷丁了。我们也不敢自作主张,我们怕老哥找我们麻烦,我们找父亲的亲妹妹四姑和堂弟弟大爷作主,才这么决定他的生死的。每次打针,他都要看看,他都要询三问四,推三阻四,很怕我们害他,不让他活下去,最后又熬不过亲人们,打过针,才能眯着眼平静几个小时。
父亲走得很冷静。在他弥留人世最后一周的时间里,他指派我们找地理先生,找墓地,修墓穴;亲口口述,让我笔记那些邀请参加他葬礼的亲朋名单和丧葬礼仪事项,让我们请大爷和他的连襟小姨夫来主持他的丧礼。
父亲走得很遗憾。我们四个子女都请假陪着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月,可他还盼望他唯一的男孙从军校回来送葬他。一天盼,二天盼,三天盼,可是我儿子始终没能回来送他。人家军校不批假,说如果是我儿子的父亲去世才批假呢。当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才冷静地指使我们在堂屋里搁门板,让我们半夜三更就抬他上去,静候老天爷来带他走。
父亲走得很知足。他说我想吃西瓜,四姑一早就上街买来,大儿媳妇派司机专程送来,二儿媳妇从县城奔来,三儿媳妇从新浦跑来,小女婿从工地赶来。他说我想吃野味,他的二哥我们的二叔,不顾年事已高,骑着旧摩托去小街上找寻;他的堂弟弟我们的大爷,放下农忙,抛弃劳累,恳求捕猎者出摊下网捕鸟;他的妻弟我们的小舅,放下高薪工种,连夜从南方运回;他的侄女侄女婿们,也纷纷出动,托人寻觅野味。
父亲走得很荣光。我们给他办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乡村葬礼。我给他墓碑上刻了一副碑联:“陆门楷模,道之以德厚流广;许人榜样,宝之含英声茂实。”我把他的名字陆道德和母亲的名字许宝英都镶进去,褒赞了他们一世的美德。我们在他出殡的时候,让老哥代表大家给他念了悼词;我们在殡仪馆,给他举行了告别仪式,还录了像,刻录成光盘。我们在他死后一个月里,我们编写了一本纪念他的画册,参加六七的亲友人手一册。可是六年来,光盘一次不敢放,不敢面对父亲的遗容!每次想他,就翻翻画册!
今天又是农历十月十九,又到父亲的忌日了。我一人驾车去墓地烧纸祭奠,他们都忙不得回来,父亲,你是理解的!
己亥年十月十九于六棵艾草堂
家父的冥日
五月端午的第二天,老大打电话给我说,明天是家父的冥日,你记不记得?
其实,最早想起五月初七的人,是我。端午节那天早上,我在城里准备出发去乡下之前,我就给老母亲打了电话,提醒她,过两天是家父去世后的第一个生日,我要不要预先捎点烧纸冥币带过去。她说,多亏你想起;你来就是了,过两天我还在家呢,我和你大哥去祭奠就行了。中午,我和我爱人,小舅爹,老大一起陪老母亲吃了个中饭,其他人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家。返城时,母亲又给我爱人塞了十几个粽子带回来。
放下老大的电话,我想,“冥日”的说法不妥当。找度娘问一下,“冥日”,明明是忌日的意思;再度一下,先人的生日、卒日称忌日,每逢忌日设筵席祭祀称为做忌日。度娘都这样说了,好吧,还是沿用“冥日”的说法。
说来惭愧至极,家父在世六十八年,与我生活了四十五年,我平生第一次记住他老人家的生日,竟然是在他去世后的第一年里。
我出生之时,他也就二十三四岁光景。听他们说,我周岁那年,拉稀不止,奄奄一息,县院医生都劝他放弃医疗;可他和慈母死活不抛弃,硬是从死亡线上捡回了爱子的性命。可以想象,我的周岁生日,他是多么难忘的啊。
我儿子出生时,我也就二十三四岁光景。我记得,那年的六一节,爱人早早住进了县医院妇产科待产,六月三日那天酉时,犬子终于诞生了,那天是农历四月十四。于是,我给儿子起名六一(陆艺),字家酉,以期纪念。我记得住我儿子的生日,正如他记得住他儿子的生日,心情是相通的吧。只是不知,他那时记得他父母的生日?
在他去世的一个月里,我和老大为他写了自传,文章投出去一个月后,《我的父亲道德传》发表在《学子读写》上。在他去世的百日里,我们为他编写的家书《最怜人间孝子心——“道德祭”图文册》出版,自费四千元,刊印五十册,至亲挚友一户一册。这是我们读书出身的后人对家父的一种独特的纪念方式,首开乡村里文化祭奠的先河。这让我想起了今年北京市的高考作文“老规矩”的话题,我想,家祭无忘告乃翁,这个老规矩也不能丢啊;也想起江苏的高考作文“不朽”的话题,我想,这样的图书可以再版,子子孙孙,永远传承,这也是一种“不朽”吧?
每当我思念他老人家时,我就拿出这本图文册翻翻。端午节前夕,我就是翻阅这本书,才惊觉家父的生日快到了:农历五月初七,阳历6月6日。
这次,我开窍了,找到了记忆的窍门。一是找了个参照器。农历是端午节,家父是端午节后的第二天,五月初七是他的农历生日;阳历生日是高考6月6日,是高考开始的日子。记住了这一天,也算是我的“家风高考卷”终于勉强合格了吧。二是与我的血缘联系。他是五月初七,我是七月初五,正好是相反数。父子血脉相连,冥冥之中割不断啊。
逝者如斯夫,年年悼念恩情在,岁岁侍亲福寿长。还健在的老母亲,生日是哪一天呢?我记住了么?
甲午年五月初七于六号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