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候,老家庄上,常常有两种人需要代饭。
一是庄上的老师,需要代中饭。
由于庄子小,学龄儿童也就少,常常只有十来位学生,因此也只需要一或两位老师,教庄上的小孩念书。学校也很小,只有一个班级,一二年级学生同坐一个教室里,一般是一年级坐一排,二年级坐一排。老师常常先交一年级学生识字,诸如“上中下,人口手”,然后十分钟后,一年级学生写字,老师再教二年级学生课文,比如“我爱北京天安门”“王二小的故事”等。
这种教学,有个时髦的叫法,叫做复式教学。有些聪明的孩子,竖着耳朵听听高年级的课文,常常也能将高年级的课文倒背如流,三爷家的二兰子、三哥家的二兰子等好几个小孩子,都是属于这类好记性的苗子。老师常常在代饭时,谈起这些孩子,赞不绝口。
老师也常常是附近的,短则邻村,长则同乡,早出晚归,中午不便回家,便在学生家代饭,一天一家。
老师到家里代饭,那是这个家庭最大的事情,也是最烦恼的事情。因为普遍穷的缘故,一顿饭可苦煞了烧饭的妈妈,常常东借西借,借两三个鸡蛋,饨碗鸡蛋;运气好的,遇上斛鱼的,要上一碗烧一盘鱼。实在没有法子的,就包顿饺子,地里的韭菜现成的,借点猪荤油拌拌,一顿饭就能打发过去了。也有更干脆的,直接手擀锅盖面,放点白菜芯子。
无论准备什么午饭,老师都是不挑食的,主人也是很热情的,常常大方地说,老师,不要客气呀,剩下也是倒猪食盆子里了。虽然,闹出笑话,但其实,哪里会舍得倒给猪吃,人还吃不够呢。
记得那时有个孙祥宇老师,他就喜欢吃小鱼,常常开玩笑地说,叫你妈饭做简单点,烧个小鱼就行了。印象中,他有五十开外,人高马大,身强体胖,大毛胡子,说话的唾沫星子常常沾在胡须上,有的像鲁迅眼中的藤野先生一样,穿着不太讲究。
孙老师和庄上的乡亲们混得很好,退休后还尽量帮忙。我记得我哥初中转学,父亲把他从乡下的条洋初中转到镇上的陈涛中学,一开始住堂,没有地方住,就住在孙老师儿子的宿舍里。他儿子就是顶替孙老师工作的,儿子不识太多字,就安排在陈涛中学里负责打钟,上下课,都靠他手拉钟声。
在我们庄上代饭的,还有一位孙老师,记得老先生汉语拼音很好,我的汉语拼音启蒙,就是这位辛庄来的老先生教的。
老先生脾气也很好,记得我还骂过他呢。有一次和小同学闹别扭,不仅打起来了,还骂起来了,躺在地上骂骂不喋地。然后有人告诉了孙老,他来拉我起来。我还以为是那个小鬼呢,嘴里还说不干不净的话。他居然没有打我,也没有生气,摸摸我的头说,擦干眼泪,做个男子汉,别婆婆妈妈的,然后就跟没事人一样,准备上课去了。
代饭时,孙老极力维护我的尊严,说,没有这回事,小孩子闹家家,别当真。我倒落下了心病,留下了骂老师的罪名,被小鬼们数落了好几年。从那时起,我为了洗涮罪名,我发誓自此以后,再也不骂人,不打人,做个好学生。我一生践行着誓言,感谢孙老在我幼小的心田种下宽容的种子。
一学期下来,代饭老师还会在学期结束的时候,统一发饭钱,一块钱的,五角钱的,让学生带回家给家长。虽然很少,但账目清清白白的,做人堂堂正正的,代饭老师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堂人生课。
还有一种人,就是耕田的人,也要代饭。
分产到户后,庄上有人专门给乡亲们耕田。本来同庄人,是不需要代饭的,但是风气从二叔开始改变了。
二叔,诨名叫二大肚子,从这名字,你可想而知,他是多么能吃的一个人啊。人穷,嘴就馋吧。二叔耕田,有句口头禅,“没得烟,耕不到边,没得肉,耕不透。”他给人家耕田,要有烟抽,要有肉吃。
大家摸着他的脾性,只要他来耕田了,就买包烟给他,那时候村里最好的烟叫大前门。中午或晚上,要给他代饭,酒肉招待他。不然,他会真给你家耕不到边,那四边耕不透,可会少长不少庄稼呢,大伙儿的算盘都打得精明呢。
代饭,从无肉到有肉,从有到无,到现在已经绝迹了。
但想起代饭的故人和往事,心里还是难以平静的,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