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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来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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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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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一块土地


路来森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到田野中,走一走。这是我的一种习惯,也是我贴近家乡的一种方式,我用这种方式,拉近与家乡的距离。

行行重行行我在田野上行走。走得累了,就在一块田头坐下来。

脚下,是土地;周围,全是土地,我陷入土地的包围之中。天蓝地黄,土地辽阔,坐在土地上,俯身抓一把土,看着它,从我的指间缓缓地淌下,心中,即油然而生一份莫名的快慰。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骨子里本就是一位农人。像我的父亲那样,有着苍黑的皮肤,坚硬倔强的筋骨,纷乱如草的头发,深如沟壑的皱纹,长满老茧的双手。我知道,那样的皮肤,是太阳和土地,皴染而成的;那样的筋骨,是对土地的劳作,铸造的;那样的头发,是田野的风,吹就的;那样的皱纹,是时间在额头上留下的深刻的生命记忆;那手掌上的老茧,则是一块土地,给生命留下的一枚枚印章,镌刻下,一个人与一块土地的亲密关系。

我在这种感觉中,沉陷,常常陷入深深的思考。

我,一次次地想到自己的父亲,想到小时候,随父亲出坡劳作的情形。每次都是这样:劳作累了,就到田头休息,父亲卷上一支纸烟,缓缓地吸着,我坐在父亲身旁,静静地倾听父亲唠叨那些土地的事情。

那是一次次的对话。一位父亲,与他的儿子的对话;一位老农,与一块土地的对话。这种对话,也是一场演义,演绎着农人思想深处,某种因袭的东西。

希望、传承、执着,都指向一块无语的土地。

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谈如何种好每一棵庄稼,怎样播种,怎样耕作;反复强调,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谈到深处,父亲甚至非常动情,神秘兮兮地说:“一块土地,是有生命的;一个真正的农人,生命是和一块土地相通的,他能听到一块土地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临了,还没忘记嘱咐一句:“不信,你用心听一下……”

父亲说着,就支棱起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副专注的样子……

自然,那个时候,我是没有听到一块土地的声音的,一方面,我不屑于倾听;另一方面,我还小,思想也根本不能抵达一块土地的深处。那个时候,我只是嘿然一笑,觉得父亲也“可笑”,觉得父亲傻得够呛。

许多事物,是需要时间的历练和铸造的——包括人的思想和认识。

若干年后,当我已离开土地多年,当我年龄渐老的时候,我开始懂得咀嚼父亲的那句话:倾听一块土地发出的声音。

所以,就常常回乡,在土地上走一走,坐一坐,听一听。

那样一个春天,惊蛰甫过。草,尚未萌发;花,尚未绽放。我一个人,坐在一道田埂上。四周的田野,仍然是一片料峭的苍茫。旷野很静,我很静。我在安静中,倾听。

我听到,一块土地在苏醒。

土地,翻动自己的身躯,骨骼发出嗡嗡的声响,缓慢、沉闷;像一个睡醒的巨人,在打着一个长长的呵欠。春风吹拂,地温上升,土地,变得松软起来。它的身体,在膨胀,在舒展,再不似冬日那般地坚硬、冷峭。它在呼吸,深厚、低沉、幽远,伴随着一块块土地的呼吸,地面上,每一个气孔,都蒸腾起如烟的水汽。水汽,带出泥土的新鲜的气息,人,就嗅到了大地苏醒的味道。

静心地听着,甚至能听到泥土中,各种各样的虫儿醒来的声音。伴随着春天的到来,伴随着地温的上升,泥土中的虫儿,感受到了周围的温暖,于是,从自己的冬眠中醒来了。它们,破壳而出,挣脱了包裹着的泥土,缓缓地蠕动起自己的身体。身体与泥土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声响;鼻息间,亦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很微弱,很微弱,但只要你的心,贴近了一块土地,你就一定能听得到。那些微弱的声音,在整块土地上,形成一种“交响”,就是低哑的天籁之音。

那些弱小的生命,在苏醒。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着。

这个时候,若然,你站在一块土地边,也就一定能听到土地吸水的声音。

春风细雨,缓缓而下,细密、缠绵,柔情款款。一场春雨,对于一块土地来说,就是一场生命的滋润。“滋滋滋”的声音,充满了浸透的愉悦,洋溢着被滋润的欢情。如果你倾心听取,或许,还会听到一块土地,发出的一声声的急切的呼唤,呼唤着农人们,去春耕,去春种。

农人们,听到了土地的呼唤,于是,春耕;于是,播种,然后,是等待着种子的萌发。

于是,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那些年里,在种子的嫩芽,钻出地面前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父亲,几乎天天到田地里去,并顺手携带一把锄头,哪儿有草芽钻出,他就一下子将其铲除。那种干脆利索,透着一份惬心的爽意。

但更多的时候,父亲也是坐在田头,或者土地里,静静地抽纸烟,甚至于,一抽就是一上午。天地静寂,父亲像一座雕像。

那时候,我问父亲:“老坐在那儿干什么?”父亲随口答道:“听听种子发芽了没有。”我觉得父亲有些“傻”,心想:“你能听到种子发芽的声音吗?”

父亲看到了我疑惑的表情,拍拍我的头:“不信吗?我每年都听,年年都能听到的。”

于是,父亲向我叙述了他听到的种子发芽的声音。那么细致,那么动听,仿佛那“声音”,不是来自土地,而是径直来自他心灵琴弦的弹拨。

先是,父亲听到,一颗颗的种子,周围的泥土,酥软下来。那些酥软的泥土,像柔软的棉絮,将种子盖住,种子的周身,温暖而舒适。与之同时,透过酥软的泥土,周围的水分,缓缓渗入,渗入到一颗颗种子的身体内。种子的身体,膨胀,那膨胀的声音,细微极了,像一团正在发酵的面,细微到几乎听不到。可是,父亲却能在倾听中,感受到了种子膨胀的力量。

很快,种子的那层薄薄的壳皮,脱落了。那声音,依旧很轻,不过,父亲能听到,声音里充溢着的那份欢乐,像一位新娘,披上自己的那身婚纱,酝酿着一次生命的质的变化。确然,在种子的壳皮脱落的同时,一棵新芽,在种子身体内诞生了。

新芽,在生长,种子的两个瓣,慢慢被撑开。这时的声音,就有些大了,像待产的孕妇,骨盆的分裂,像一个人抻动他的筋骨,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用心地听着,这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也让人兴奋,父亲知道:那颗新芽,就要脱胎而出了。果然,随着最后一声脆响,种子的两个瓣,乍然裂开,新芽的头部,直接触摸到了泥土;底部,则长出了纤细的根,扎向更深的泥土。

这个时候,父亲,听到那颗新芽在吟唱……

新芽还没有钻出地面,它继续在生长,芽根也在继续生长,只是它们伸向相反的方向。越向上,土地因干燥,就变得愈加生硬。这个时候,父亲就听到了新芽用力的声音,它的急促的喘息,它筋骨伸展的声响,它性格的倔强,和生命的坚硬;也因为用力,它的身体变得粗壮起来。有时,一颗生长的新芽,也会乍然变得悄无声息,父亲猜测,它大概是累了,或者是它,听到了近处虫子的蠕动声,它想遮蔽自己的声响,来躲避虫子的侵害。

当父亲,再次听到那一颗颗新芽钻地的声音的时候,就觉得它的声音,比原来更大,也越来越贴近地面了。直到“轰然”一声,父亲就蓦然发现,土地的表层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个泥土的“锅盖”,而每一个“锅盖”底下,都是一颗钻出地面的新芽——种子的芽,已破土而出。

父亲还说,在春雨的天气里,他即使待在家中,也能听到,种子发芽,饱吸春雨的欢畅的笑声……

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咀嚼父亲的那句话的时候,我猜想:父亲对种子发芽声音的倾听,一定比他叙述得更真切,更深远;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农民,他的精神和灵魂,他泥土的性情,更贴近一块土地。

我推测,那个时候,他一定还从种子发芽的声音中,听到了夏日的丰茂,秋日的饱满,冬日的萧寂……

一年一年地听着,父亲总是听个不厌,听个不厌。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倾听一块土地,最好的季节,还是秋天。

庄稼即将成熟,土地上,到处是沉甸甸的丰收的希望。

那些年里,这个季节,我常常随父亲出坡守夜。守夜,是为了看守即将成熟的秋稼,防止不良人的偷窃,防止动物的啃食、毁坏。

我们携一简单的铺盖卷,在一块土地的边上,寻一平坦之处,铺展,躺下,然后就是对秋夜长长的坚守。我们的身体,与一块土地,有了最亲密的接触。

那样的秋夜,悠远、深厚、凝重,苍茫无边,仿佛永远也没有一个尽头。暗夜萧萧,田地里的庄稼,形成厚厚的纱幕,将人围困其中。这个时候,一个人,思想无可逃遁,只得情不自禁地陷入倾听,和沉思之中。

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块土地,声音,变得异常丰富、厚实、多变。

风起处,率先入耳的,是庄稼“唰唰唰唰”的声音,自远而近,波涛般,席卷而来。漫然无际,气势磅礴。那种磅礴的气势,让人感受到了风的力量,更感受到了一块土地的力量。土地,生长了庄稼;庄稼,则借助风,来显示土地的力量。大块噫气,那风生的声音,到底还是源于一块土地。

一块土地,生长了庄稼,同时,也滋生和养育了昆虫。

在这样的深秋季节,一块土地,昆虫的鸣声,似乎总会成为各种声响的主旋律。蛐蛐、草知了、蝈蝈、纺织娘,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虫儿,熙熙攘攘地拥挤在一起,为一块土地,增添着生机和灵气。纷繁的虫鸣声,混杂、交织、黏稠,此起彼伏,远远近近,遥相呼应。尤其是蛐蛐的叫声,齐齐叫响,铺天盖地,汪洋似海,水一般漫延着,恣肆得不得了。朗月的夜晚,蝈蝈,会对月高吟,“吱吱吱吱”的叫声,清澈而嘹亮,仿佛是一支小夜曲,给人以畅快、明净,和宁静。天地之美,因虫鸣而增色。都说“天地不仁”,我倒觉得“天地大仁”,慈爱至每一个弱小的生命,包括那一只只的虫儿。

很多时候,秋夜很静,没有风。

昆虫,叫声依然。但,由于周围环境的“大静”,那昆虫的叫声,反倒衬托得秋夜愈加宁静了。有一份神秘,一份肃穆的庄严感。在宁静中倾听,你仿佛能听到,每一株庄稼的呼吸声;每一粒粮食,走向成熟的沉酣声;每一捧泥土,力量的流淌声。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土地,保持着它的沉默。我们在倾听土地的沉默的同时,似乎也就明白了,什么叫“大音希声”。

“大音希声”里,则蕴含了一块土地的陈实和厚重;一块土地的的无私和奉献;一块土地,生生不竭的力量的喷涌。

行至冬日,叶落草枯,百虫匿迹,大地一派萧然。一块土地,该是沉寂不语了。

若然这样理解,你就错了。那只能说明,你的思想和灵魂,还没有真正与一块土地相交融,你还没有真正理解一块土地。

不错,进入冬日,一块土地,休息了,沉睡了。可那些农人们,还是能从土地沉睡的鼾声里,听到一块土地力量积蓄的涌动声,听到一块土地等待春天的焦灼的渴望声。潜滋暗长,以之,来描绘一块沉睡土地的生命状态,似乎是再恰当不过了。

学会倾听,倾听一块土地的声音。

不是一种简单的听取,实在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的交流,是人对生命本源的追溯,是人学会对一块土地感恩的生动表达方式。

坐下来吧,坐到一道田埂上,坐到一块土地上……

日本作家早川由美,在《耕食生活》一书中,感叹人类在身体感受方面的缺失。她说: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思想的发展,人们在看重用心灵去感受,用思想去思考的同时,却忽视了身体的感受一一忽视了用身体去感受自然界的一切。

确然如此。人类真得应该反思自己,反思自己因为失去了身体的感受,而带来的对自然的隔膜。

因此,学会倾听,应该就是用身体,去感受自然的一种极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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