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家在翟池。北魏安定郡公胡国珍墓北两公里处。
翟池位于镇原县东三十五公里、眉肖公路西北侧的上肖境内。民国二年(公元1913年)古冬月,沟北塬头滑塌,堵塞沟渠,形成湫池。因此地聚居翟姓,故曰翟池。翟池上游南端有泉眼一孔,水质甘甜纯净,是当地人畜饮用的唯一泉池,也是翟池的发源地。翟池像一条巨龙由北向南蜿蜒曲折盘踞,龙头一直静静地注视着东西往来的车辆和行人。我的外婆家就在龙头的沟崖畔上,崖畔上有一棵特大沙果树,它就像龙头上的犄角。
据说,这棵树已有百年历史。也是当地唯一一棵沙果树,是外婆家的祖上从外地带回来的。外婆家的祖上是箍箩匠,外公也继承祖业,游走江湖箍箩挣点小钱。天有不测风云,谁料民国十六年,外公在泾川县罗汉洞一带遇害身亡,当年外婆二十九岁。外婆身材高大,慈眉善目,时常头戴一顶黑色的网状略略帽子。但她的脚很小,就是古书上说的“三寸金莲”,有的说是“羊蹄子“,反正怎么说,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成年人中最小的脚了。缠足的白布条足有几米长。外婆很爱干净,她脚上的缠足布时常洁净如新,并不是人们口头禅中的“女人的缠足布又臭又长”。外婆命运多舛,外公走后不久,教书的大舅父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外婆并没有被命运击垮,以顽强的意志守寡一生,精心抚养儿女,晚年四世同堂,其乐融融。孙辈们个个敬重有加,谁要是没有应声外婆的呼唤,舅父就会家法严教。外婆其实是没有女儿的,母亲是外婆的过继女。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外婆年轻时人不但干净利索,而且胆子也很大。那就得从“四八战役”说起。
外婆生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在知命之年,经历了当地“屯字战役”的洗礼。当地人称“四八战役”。在战役打响时,西北野战军第六纵队为保障主力部队安全转移,在屯字镇阻击敌人。外婆家距屯字镇十多公里,当时是国民党胡宗南、马家军大后方。他们为什么要在外婆家的大沙果树下建立营防驻地,这是因为屯字塬塬面宽广,在当时条件下,水源比较奇缺,外婆家的门前山沟旁正好有一眼全村人唯一的饮水泉,且外婆家正处在眉肖公路主要交通要塞之口。国民党部队盯上这块风水宝地后,就把营寨扎在了外婆家的大沙果树下。
据史料记载,1948年5月的屯字战役,战斗持续了三天多。但依母亲的回忆,国民党部队在这里胡作非为大概一个礼拜之久,他们到处欺辱年轻妇女,抓男壮丁,刺刀上还常挑着鸡鸭,动不动就乱杀人。记得有一次,母亲和舅父为了回家给村北头(翟池北头)塌山窑洞中的群众送吃的,他俩刚从池畔的山脚下爬到沙果树身后,看见一个国民党军官挥起长长的军刀把另一个国民党士兵的头剁了下来,血光四溅,母亲吓得一头栽进了坡头的芦苇丛中,把头皮戳出了一个大血洞。
国民党军人吃饭时,是在大沙果村下宽敞的空地上吃桶饭,他们有的把身上的大刀顺手往沙果树树身上一扎,乱七八糟的刀伤布满树身,像极了受刑的共产党人,默默承受着遍体鳞伤的折磨,偶尔还能看见几处枪孔的痕迹。一声哨响,队伍集合,满地狼藉的木桶遗留一地,还有部分枪支遗落树下。当年的外婆虽脚小胆子却很大,她趁机往池畔的山脚下隐藏了好几支枪呢。解放后,她又把这些枪上交了政府部门。
母亲当时六岁。一次母亲的爷爷无法给国民党的队伍提供足够的粮食,一位军官拔出军刀要杀他,母亲急忙上前拉住军官的刀把并苦苦地哀求道:“别杀我爷爷,杀了他,谁给你们找粮食吃?!”
当官的看了一眼母亲说:“小屁孩,滚一边去。”随即就收起了军刀,骂骂咧咧地训斥母亲的爷爷赶紧给他们找粮食去。
外婆和母亲的奶奶常常把烙好的大饼,偷偷地藏于空水缸或什么瓦盆中,等待机会,又让舅父和母亲偷偷地转移出去,送到翟池北头塌山的群众手中。有一次,舅母是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回家帮舅父和母亲转送食品时,不料与国民党回来的人马碰了个正着,母亲急中生智,把舅母卷在被子里,弄成一个长条被卷推入炕窝跟前。国民党士兵上炕吃饭时,老往被卷上坐,母亲作为小孩玩小花猫式急忙把小猫塞入其屁股下,屡屡轮番几次,他们也无意识地躲开了被卷。待他们集合走了,舅母才得以安全转移。
国民党抓的男村民,大多承担抬担架的任务。一次,本村一名壮汉,趁国民党士兵不注意逃跑了,情急之中,此人择慌逃入大沙果树下的外婆家,并央求外婆给他找一个藏身之地,情况十分危急,后有两名追兵马上就要赶来,外婆急中生智,急忙把此人拉入磨窑被国民党枪杀的死人堆中,让其翻开尸体,脸上抹上死人的血迹,然后又和外婆把尸体移到他的身上,装着死人蒙混过关。正当外婆手端簸箕走出磨窑时,两名国民党士兵已追到了外婆面前,他们询问外婆看见一个人了没有,外婆说没有,并说你们所追的人,早已逃到了山坡下了。两名士兵半信半疑地进入磨窑转了一圈,用枪头拨弄了几个尸体后就悻悻地走了。
全国解放后,古老的外婆家的沙果树,每年夏季,依然苍劲翠绿,偌大的树冠上挂满果子,香气袭人。这种果子比苹果小,比海棠果大,果肉香甜可口,成熟期要比苹果早。我的童年,大多在外婆家的沙果树下度过。每当果子还未成熟时,我已急不可待地馋涎欲滴,外婆将树冠低垂的外围未成熟的果子摘下来,塞进麦草垛后两三天就焗熟了,也就很快解决了我的馋嘴之瘾。
沙果树距翟池中学五百多米远。我常常爬上大树,摘上满满的四大口袋(包括两个裤袋)果子,偷偷地溜进校园去卖果子。那个年代,校门口不设门卫,进入校园是比较顺利的。当我还未到教室的旁边时,已有窗户旁的学生在向我偷偷地招手,讲台上的老师还正在讲课,同学们都是趁老师讲课不注意的缝隙间,扔出几毛钱或几个分币,我就给他们塞几把果子。两三分钟后,我的各个口袋都空瘪了。就这样,受同学们的多次托付,我有时一天得跑好几个来回呢,但数着口袋里的角角分分,甭提有多高兴,心里美滋滋的。童年的快乐珍藏在外婆家的沙果树树梢。
后来,我上学了,每当夏季果子还未成熟时,我就早早地惦记着外婆家的沙果了。待到礼拜天,就催着母亲带我到外婆家摘果子吃。回来时,还得大包小包带些未成熟的沙果,塞入家中麦草垛中焗熟再吃。我也常常把焗熟的果子分享给小伙伴们,甜蜜的童年让人回味无穷。
我刚上高中那年,外婆去世了,享年88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她是村里唯一一名最长寿的老人。外婆在翟氏家族中辈份最高,非常受村人的爱戴和尊重。“屯字战役”中给群众送烙饼和救护人的事,大家常常赞不绝口。去世那天,全村人举着“德高望重”的大黑木牌匾为外婆送行,场面感人肺腑。
说来也怪,自外婆走后,翟池崖畔边的古老沙果树开始有干枯枝出现,几年后终于枯槁。从此,我再也找不到儿时的果香味了。到目前为止,我试图想找回童年的味道,走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过类似外婆家的沙果树,哪怕是小一点的沙果树。
外婆家的沙果,外婆管它叫“毛梨子”,也有人称它为海棠果,但真正的海棠果个比较小,且味道比“毛梨子〞逊色多了。我也上网查找过关于沙果的名称,没有明确定论,这就是外婆家的“毛梨子”给我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谜。
古老的外婆家的沙果树,经过战争的洗礼后,伤痕累累;也随着外婆平凡的一生,结束了它平凡的百年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