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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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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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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尘世

                                                村庄

一生未曾离开故乡的人,是幸还是不幸?父亲的世界,没有“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之疼痛;自然,也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浪漫。父亲生于村庄,长于村庄,老于村庄。村庄位于一座高山脚下,故名尖山。儿时,我曾和伙伴们登临此山绝顶,极目远眺,群山连绵,如海浪汹涌,直奔天际,令人浮想联翩。父亲就和这座山一样“画地为牢”,他仅到过镇宁和晴隆两个邻县。父亲有脚,脚下有路,却没有远方。他的远方,就像我儿时在尖山顶峰的眺望,唯有满眼童话。他耳背,不善言辞,老实本分,这些都很难和远方联系起来,但他也尝试过寻觅远方。那年,自种的豌豆产量很高,但商贩们给出的价格很低,父亲便自告奋勇道:“我拿去关岭卖。”我们所谓的关岭,习惯上都指关岭县城,从老家新铺到县城有三十多公里,车费五元,母亲给了父亲十元。父亲带上两大袋豌豆坐车去了县城,天还没黑,就回来了,一到家,就急匆匆地掏钱递给母亲。数完钱,母亲就质问他:“去的时候就拿十元给你,怎么回来还是十元?你是怎么卖的啊?!”“你晓得哪样,不好卖!”见过世面的母亲怎么也想不通,两大袋豌豆只卖得十元钱!事隔几年,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来到家里,见到父亲,他惊喜起来,说是好像在县城见过。便问母亲,父亲先前是不是去过县城,母亲说几年前去县城卖过豌豆。他一脸惊讶地说,那年卖豌豆的那个人是不是姨爹啊!他称父亲为姨爹。他迫不及待地叙说当年他亲眼看到的情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村男人在街边卖豌豆,有两大袋,一会儿就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买了,在男人称豌豆的时候,有人投机取巧,装满塑料袋就直接走人,越来越多的人看到男人毫无反应就纷纷占便宜,争先恐后地“顺手牵羊”,嘻嘻哈哈地提着胀鼓鼓的塑料袋扬长而去,只有少数诚实善良的人称量付钱,不大一会儿功夫,两袋豌豆就被洗劫一空。听罢,母亲肯定地说,就是他!这时,母亲便凑近父亲

耳旁,大声翻出陈芝麻烂谷子,末了,甩出一句:“你这个大憨包!”父亲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吼道:“哪……哪个憨……只有你憨!”一阵笑声淹没陈年旧事,父亲也笑了。

 一生不曾远行,也许是父亲一生的幸运。


                                                       土地

 父亲靠土地养育我们三兄弟。生于五十年代的他,和千千万万农民一样历尽辛劳和沧桑,而新铺的父老乡亲越发艰辛。新铺水资源严重缺乏,农业全靠望天落雨。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年年风调雨顺,让洒下的汗水不白费,庄稼有好收成。在这样的地方种水稻,可谓难上加难。插秧季节,三更半夜下雨,人们全然不顾电闪雷鸣,连夜犁田打耙,雷声,雨声,狗吠声,吆牛声,蛙声,百声交织,不绝于耳。村庄,田野,夜晚,一切都是醒的。待到天明,牛和人好像从稀泥里蹦出来一般,十分狼狈。父亲就这样拼了一夜又一夜,拼了一年又一年。后来,父亲老了一些,我们就说服父亲不要种水稻,开始他不同意,几经劝说,终于答应。但他并没有让田闲着,而是改田为地种玉米,直到现在,没有一块地荒芜。最让人头痛的是,打药除草,草枯死了,他不放心,还要亲自锄草。玉米快要成熟了,他还一天到晚在地里侍弄。当我钻到玉米林里时,顿时傻了眼,地里干干净净,像刚打扫过的庭院。我们多次劝说父亲多休息,他总是支支吾吾道:“哎呀……慢慢做的……”性格急躁的母亲对着父亲大声说:“孩子们给你吃给你用,可怜你,叫你少做点,要休息好。说不说你就像大水牛一样犟,你要做倒下去你才甘心!”父亲瞬间被激怒了,瞪眼吼道:“你管我做不做,关你哪样事!”然后怒气冲冲地干活去了。有一段时间,父亲腰痛,我和二哥带他到县医院检查,没有大碍。为了让他多休息,我们就说医生嘱咐不能再干活,要好好休息,中午要午休。回家后,父亲休息了一小段时间,但最终还是离不开土地,依旧下地干活。有时阴雨连绵,一下就是几天,他就唉声叹气,说坐久了腰痛,不舒服,天

一放晴,便迫不及待往地里跑。唯一庆幸的是,他学会了午休。

 曾听母亲说她几次去地里摘瓜,都看到父亲一边慢悠悠地拔草,一边自我陶醉地微笑。

我至今揣摩不透父亲微笑的密码是什么,他的世界只有他懂。我想,每一个人都在灵魂的路上独自舞蹈,故而可以这么说,剥夺一个人的劳动和灵魂,就是剥夺他的幸福和生命。

                                            心境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这是宋代诗人陈抟《归隐》中的句子。带上旧书,归隐山中,赏野花,听鸟鸣,修心养性。许多远游的人,历尽人间冷暖,最后还是回归田园。父亲初中未毕业就返家务农,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读过圣贤经典,更不懂参禅修道。父亲一生在山中,在田园,他的心境应该得到了大自然的惠泽,不然,就不会像田野般空旷。他干活到了“有我无他”的境界。在他眼里,活是他自己的,和家人无关。无论多忙,他不会主动喊谁,他只一心一意干自己的活。你睡不睡懒觉他不管,你干不干活他也不管。最不可思议的是,无论他干得怎么多,怎么累,回到家里,他从不会拉下脸色给谁看,他一直那样和颜悦色。我们空时也干农活,热天都习惯午睡,一觉醒来,太阳已西斜,这时才慢悠悠地下地。早就下地的父亲反而温和地对我们说:“热得很,你们多休息下,又不只一天亮,慢慢做。”如果说,这是偶尔几次,一般人都可以伪装,可是,父亲的这种“空旷”几十年来从未改变。他从未参禅学佛,可是,他却胜过一些参禅学佛的人。多年前,有一户人家建房,自己开山运石砌墙,父亲无偿帮了他家好多天。后来,我家翻修房子,他路过时竟侧脸佯装不见,生怕喊他帮忙。即便他过河拆桥,父亲也没有心生怨恨,更没有骂娘。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在大自然修炼

到这种境界的,他的修炼是一个谜,悟不透,解不开,学不了,唯有敬佩。

                                                    晚年

晚年,父亲最入迷的事是看电视,干活回来,总要看上一会儿。晚上则要看几个小时,他总把声音关掉,因为他听不见。他的世界,似乎是无声的。和他说话,须提高嗓门,否则,要么听不见,要么答非所问。所以,平时很难和他交流,更别说聊天。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看电视。看电视,是他与生活的对话,与时代的对话,电视,是他的诗和远方。在无声的世界里,他了解国家大事,了解天南海北的风景名胜,了解舌尖上的美味。但父亲的胃很朴素,受不了大鱼大肉。他不吃狗肉、羊肉、鸡肉、牛肉等肉类。他喜欢素食,他完全可以不吃肉,但不能没有素菜。学佛的人都提倡素食,父亲不学佛,却喜素食。据说素食者的心都比较柔软,想想也是。父亲养牛多年,一年四季,无论天晴下雨,都得放牛,很苦。后来,花了很多功夫才动员成功,让他把牛卖掉。牛被装车时,父亲竟然老泪纵横。原本以为,父亲的世界就六个字:干活,吃饭,睡觉。谁曾想,他的情感世界也是那么丰富。父亲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人,有时被深深震撼了,瞬间才感受到他是伟大的存在。自从我和二哥到县城上班,我们就离开了老家。没有要事耽搁,我们周末都回老家。一个冬日晚上,当我们带着孩子开车到院子时,父母都已经熄灯休息。我们前脚刚进灶房准备生火,父亲竟后脚也进来了。原来他在无声的世界看到了灯光,知道我们回来了。他披着衣服,一脸慈祥,温和地说:“冷得很,我马上烧火给你们烤。”他左手麻利地扯过引火的草把,右手拿着打火机,“咔嚓”一声便点燃了草把,随后放上柴禾,不一会儿,柴火就烧得旺旺的,暖暖的。二哥不禁感叹道:“爸爸

太好了!”此刻,我突然感受到,父亲的世界是何等多姿多彩,他是生命的春天。

 最后,以一首小诗献给父亲。

父亲的柴禾

砍了一辈子

扛了一辈子

烧了一辈子

父亲却把日子过得骨瘦如柴

炉子中间

柴禾吐着赤色的火焰

划动婀娜的身姿。一锅清水被捻成珍珠

父亲带着我们围着它,一坐就是几十年

屋顶上的炊烟

是天空长长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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