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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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抬起大哥的棺木移入墓坑的那刻，我才彻底相信大哥真的不再回头。一撮撮黄土填埋下去，一个土丘隆起。这是生命的结吗？数千年来，谁又解得开这个结？生命到底去了哪里呢？能看到的，便是孤零零的一抔黄土。归于荒山野岭的生命，就像草尖上的一滴露水，曾经何等清澈灵动，转瞬便悄然落下，无影无踪，再寻不着一点儿影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然苏轼对亡妻的思念痛彻心扉，亡妻已然没有片言只语的回应。从古至今，死亡被冷漠覆盖。活人和死人之间，隔着冷冰冰的一道门，没有门把，没有钥匙，不会生锈，不会倒塌，永远牢不可破。阴阳两界，再没有互通的语言，只有决绝的隔膜。故去的人，是一个不会再发育的孤儿，被博爱的大地封藏。活着的人，正在一天天沦为孤儿，身躯渐渐向天堂的的方向倾斜。
二
家祭的日子，唢呐声、铜鼓声刺入耳膜，甚是悲凉。跪在“鬼杆”下面，听“布摩” (布依语，指阴阳先生)念起“摩经”，我反复问自己，大哥真的变为“鬼”了吗？他就要顺着“鬼杆”升入天堂了吗？似乎在梦中，可眼前的一切又真真切切。我努力克制自己，但终究徒劳。只好把头埋下去，不让别人看见，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感觉身体在剧烈颤抖，像风中的一片黄叶，在某一秒就会骤然飘零。飘向何方？却又茫茫然。就像看不清大哥独自跋涉的那条通往天堂的路一样。天堂在哪里呢？在虚无缥缈的天上？抑或遥不可及的西边？谁能“导航”和“定位”？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呢？或许是一条遥远的单行道。每往前一步，身后便塌下去，再无归途。一条道只容一人通过，再没有陪伴，没有问候。这是一条孤独
之路，死亡是唯一的通行证。
三
我轻轻阖上大哥的眼皮，闭上眼，看起来安详得多。在生命的尽头，他想看看世间的什么呢？是正在读高三的孩子？还是想在孤独的路上回望人间烟火？在死亡逼近的时刻，一世的情感恍如浪潮奔涌而来，瞬间又消退而去。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又饱含多少复杂的情愫。最后一口呼吸停止，一切静得让人心悸。脑袋还在，再无思维；眼珠还在，再不转动；脚还在，再不能行走。一个世界凝固了，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浑身静得像一件等待邮寄的礼物。一生中，我们收到过礼物，也赠送过别人礼物。礼物，是美好的东西。却不曾想，自己也是一件礼物，不同的是，这是用死亡定制的一件礼物。邮寄到哪里呢？没有确切的地址，似乎只有一个遥远的地名：天堂。
四
“这次，你要听我们的，要去医院治疗。”我说。
“去贵阳还是安顺？”大哥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问我。
“先去安顺。”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天早上，他听从了我们的安排，我和二哥带他去安顺市人民医院治疗。可万万没想到，下午他就走了。
之前，我和二哥去看望他，准备带他去省人民医院治疗。几经劝说，他执意不去。他说，每天骑车去永宁镇打吊针，有效果，病情好转许多。
谁知竟然这样。如果早去大医院治疗……可惜，生命没有假设。
大哥爱酒。这些年来，他总是大碗喝酒，满满一碗酒，抬起便一饮而尽，一喝就几碗，然后醉得东倒西歪。快要清醒时，又灌下几碗。一醉就是半个月。他喝酒就不吃饭，我们常劝他少喝，但他似乎听不进。他因为醉酒摔破头，摔脱踝关节，但伤好后，还是无从抑制对酒精的兴奋。长年累月，先前强壮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感染新冠病毒后，症状越发明显，病情日益加重。
倘若，他多爱惜身体……可是，一切假设都于事无补。
冬天，为了保护果树，人们会给它罩上防寒布。越冬的果树会有更加旺盛的生命力，春暖花开，便结出丰硕的果实。如果我们像保护果树一样保护我们的身体，身体一定会给我们丰厚的回馈。
身体是独一无二的宝贝，需要一如既往地精心呵护。
五
一杯水留在我的记忆力里。
2022年腊月。寨上有喜事，大家前去帮忙。大哥见我咳嗽不止，便问我病情，我说就是感冒，他说他有药。于是转身回家拿药，还给我倒了一杯温开水。
记忆在一杯温水里徐徐化开。
1996年，我去贵阳读中专。大哥扛着土里土气的大木箱子穿梭在繁华的街道，我紧跟在他身后。后来他去广东湛江打工，挣得400元，到贵阳后就要全部给我，我说还有钱用，他回家后就交给母亲，母亲用这钱买了两头猪。
2022年，大哥喝酒摔脱踝关节，得知后，我和二哥去看望他，我们把专治骨科的老中医接来给他治疗。
……
大哥走了，他渐渐被人们遗忘。其实，他在生命的边缘时就被很多人遗忘了。大哥命里有银两，赚了不少钱。在他红火的时候，有人巴结他，有人利用了，他的身边，围着形形色色的人。他素来出手阔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么多年来，他请人吃喝无数，门前很是热闹，人们都称赞他大方。在他生病期间，门前却变得冷清无比，在他离世后，先前许多吃喝的朋友便销声匿迹了，只见极少的几个朋友来送他最后一程。
活人和死人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不曾想，活人与活人之间，也隔着厚厚的壁障。原来，色香味俱全的酒肉里，藏着黑色的刀锋和阴冷的冰霜。
六
大哥，卢岁学。生于一九七三年腊月初四，殁于二零二三年二月(闰)初三。终年五十岁。
年方半百，便走完一生。
猴尖不知解索，人尖不知死活。生命不问归期，但愿每个生命都闪着一缕光，即使弱如流萤，也是路上的风景。
2023.5.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