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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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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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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谷饭和大米饭

我的记忆里一直长着大片的包谷林。

我出生于关岭县新铺镇,这是一个有山无水的地方。可见青山连绵,却不闻碧水淙淙,不免有些缺憾。自然,粮食作物只能主种包谷。满坡满地的包谷,喂养一张张嘴,养活一个个生命。包谷饭成了人们的主食。

说起包谷饭,得先说推磨。推磨是一件苦差事,几升包谷,推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每每看到白白的包谷面从石磨间潇洒飞出,便有一种想象力飞翔的感觉。若是刚摘收的包谷,磨出的面总是散发一股甜甜的清香,浸入肺腑,叫人直咽口水。磨好的包谷面用筛子筛一次,去除糠,便可以蒸食。蒸包谷饭是讲究技术的,需要蒸两次。把包谷面放在盆里,洒水搅拌均匀,水不可太多,包谷面湿润即可。把包谷面倒入木甑子,放到锅里蒸至热气冒出甑子盖二十分钟左右,揭盖,抬起甑子倒扣盆中,这时,包谷面已粘成一大团。先用勺压散,然后一边洒水一边搅拌均匀,放置几分钟,再倒入甑子,蒸二三十分钟,松软的包谷饭就做好了。

有菜没菜,总能吃上几大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菜不丰富。瓜,豆,白菜,薯尖等,至于肉,多数要等到逢年过节才能解一下馋。有菜时,食欲自然大得多,吃饱了,还能撑一两碗。没菜时,舀一大瓢水,放几粒糖精,搅匀泡饭,也能吃几碗。有时上学,中午懒得回家吃饭,村里的小伙伴就会用少许猪油炒一大碗包谷饭带去学校,待到中午放学,拿起饭盒一摇,就听到包谷饭“咣咣”地响。大家找一个角落或蹲或坐,各自打开饭盒,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当然,也不忘彼此分享,我舀你的一勺,你舀我的一勺,品尝不同的“油炒饭”味道。包谷饭吃久了,就会偷偷幻想大米饭,想着想着,就流口水。

要吃上一顿大米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家乡有田,也种水稻。但全仗老天下雨,种田很辛苦。雨有时似乎捉弄人,白天不下,及至半夜三更,才电闪雷鸣,呼啦啦大下一场。这时,人们便以最快速度起床穿衣,扛起犁耙,牵着牛,冒着大雨,顶着雷电,向田野赶去。这样的生存方式,够苦的,但人们能受得住。熬过去,就有收成。交公粮,留种子,剩下一些,但不多。多数要等到逢年过节才蒸大米饭,倘若生病,偶尔也能享受吃大米饭的待遇。以前寨上一同伴生病,他的母亲就单独给他蒸大米饭。那时我就想,生病多好啊!能吃大米饭。于是,巴不得自己也生一场病!改善一下伙食。有一次,母亲买得五斤酱油,还煮了一锅稀饭。我们三兄弟拿酱油拌稀饭,五斤酱油一顿就吃完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碗稀饭,当日感觉晕乎乎的。

雨水充沛的年份,还是有盼头的,一个节日一个节日地盼,节日到,大米饭就到。倘若雨水少,或不均匀,这一年,就无须盼望大米饭了。记得有一年,除夕早上,母亲蒸了一甑子大米饭,但一顿就吃光了。年夜饭不得不吃包谷饭。其实,不只是我们小孩嘴馋,大人也一样。有一次,父亲去县城边的大地庄给亲戚讨一味中药,有幸吃上一顿大米饭。回家就一脸兴奋:“人家吃大白米饭。”母亲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说:“大米饭就大米饭,还大白米饭。你像是几辈子没得吃过一样。”像父亲这样渴望吃上一顿大米饭的邻里乡亲有很多。曾记得村里有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说:“什么时候吃上一顿大米饭就好了,用锅在柴火上焖米饭,然后在柴灰里炮一把糊辣椒,拌上豆豉下饭,香得很!”他边说边咽口水。一碗米饭,在某个年代,某个地方,像登天一样难。

九十年代初,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奔向了沿海一带打工,而我,则考入了县城读初中。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新同学。他们来自各乡镇的农村。他们大多数居然和我一样,也是吃包谷饭,憧憬大米饭长大的。进了县城,我第一次听到“乡巴佬”一词。有个别城里人自恃高人一等,便这样称呼乡下人,甚至还把“乡巴佬”吃的“包谷饭”蔑称为“火药面”。真是火药味十足。很多同学因为吃包谷饭长大而感到自卑,当然包括我,总感觉低人一等。记得有一次晚自习,老师正在讲试卷,某同学忽然头脑发热,做小动作,眼尖的老师发现了,随即停止讲题,厉声道:“有的同学自以为是,上课不听。你知不知道,你在学校吃大米饭,你爸爸妈妈在家里吃包谷饭!”某同学不敢抬眼看讲台,佯装认真盯着试卷,脸却红起来。我虽没做小动作,但也只敢看试卷,此话有我的影子。其实,老师本无意,听者却有心,往往会自己对号入座。那时很多人感觉吃大米饭就高人一等,吃包谷饭就矮人半截。无辜的不只是人,大米饭也无辜,而包谷饭最无辜。

九十年代末,人们陆续引种杂交水稻。雨水充沛的年份,稻谷产量大幅度增加,大米饭成了人们的主食。有的人家种一年水稻,够吃两年。大米饭吃够了,人们又开始怀念包谷饭,于是,开始流行“两造饭”,包谷饭和大米饭各一半,两种粮食混合在一起,口感极好,营养很丰富。现在去饭馆吃饭,老板也会准备“两造饭”,以适应不同人群的需求。

如今,种水稻的人渐渐少了。一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批父老乡亲年事已高,已不堪繁重的体力活。二是七零后、八零后这一代都已离开土地,到城市闯荡去了。他们一个月的收入,能买很多大米。于是,留守在村里的这帮老人,便成为土地的最后坚守者。他们改田为地,种包谷。大米则从街上购买,种的包谷主要是喂猪,剩余的,则出售换取一点零用钱。满坡满地的包谷林还在,而金黄的稻穗已渐渐远离土地。插秧季节,已不再繁忙。半夜三更下雨,乡亲们也可以睡安稳觉,聆听雨声时密时疏,时急时缓,时近时远,回忆那些远去的青春和岁月。

不为粮食发愁的年代,有人开始糟蹋粮食。饭店里,各种酒席上,总会看到碗里的粮食像一张纸巾一样被人倒掉。更有个别年轻人故意倒在地上,用脚来回踩碎,这已是罪恶至极。一个吃着粮食长大的人却践踏粮食,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背叛。小时候,一家人围桌吃饭,孩子不慎把饭弄掉在地上,大人就会一边吼道:“你是吃泥巴长大的吗?”一边拾起饭粒放到自己的碗里。是的,每一个人都应该记住,我们不是吃泥巴长大的,而是吃饭长大的。

很多人已经远离土地。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一个生命都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土地孕育、生长的粮食。包谷饭也好,大米饭也罢,都是粮食,共同养育无数生命。粮食,承载着每一个生命最后的气息和尊严。

                                     2023.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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