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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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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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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土地

如果一定要说童年是一部童话,我的童话就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土地里未长出一朵云,亦未长出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而是长出一株株苞谷。苞谷长,我的童话就跟着长。描绘童话不是笔,而是一把小锄头。不到十岁,父母就带我下地除草了。村里同龄的伙伴也和我一样,早早就把脚扎进土地,把稚嫩的汗水献给土地。生于农村,长于土地,我觉得手脚沾满泥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伺候土地,又拿什么伺候炊烟呢?然而有一次,我的愤怒瞬间被激起并爆发了。依旧是在苞谷地里除草,阳光火辣,我气喘吁吁,满脸汗水。日近中午,父母也没收工的意思。看着我这副模样,母亲突然笑嘻嘻地说道:“哎呀,我的幺儿造孽啦,哎呀,我的幺儿啊……”我感觉母亲不是可怜我,而是在嘲讽我。于是,我抡起锄头狠狠地砸在石头上,三下五除二,锄头柄断了,我随手一扔,哭着疾步回家。那天,我深感委屈,委屈来自于母亲,更来自于土地。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坠落在土地上的不幸者。

沦陷于土地,就等于沦陷于辛劳和贫穷。起早贪黑,沐风栉雨,亦未必丰衣足食。自然灾害来袭时,即便勒紧裤腰带,肚皮仍是松松垮垮。父母把所有精力投资在土地上,不曾获得过丰厚的回报。所有开销均靠卖粮维系,生活处处捉襟见肘。为此,父亲曾想让我和二哥放弃学业,母亲坚决不同意,说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再难也必须坚持。一句坚持,是希望之光,也是苦难的开始。忙完农事,目不识丁的母亲离开土地,在县城的水泥厂寻得一份“工作”,累且不说,主要是污染大,对身体简直就是摧残,母亲戴着厚厚的口罩,灰头土脸,满眼疲惫。即使用命去拼,母亲挣的也是劳力钱,工资很低,但还是胜过在土地上创造的价值,所以母亲很欣慰。

土地是多少农村人的生存之本,也是多少农村人梦想荒芜的地方。躬耕于土地,活得下来,却难以活得滋润。“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话虽如此,土地却难显其藏匿的白玉黄金。于是,人们竭尽全力离开土地,另谋出路,赚取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有的经商,更多的是外出务工,有少数则通过读书谋得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有些幸运,我成为后者中的一员。

我可以放下土地了,而事实上,我并未彻底离开,依旧种地,所不同的是,少了压力,想种多少就种多少,全凭自己自由支配。有了一份工作后,重返土地,我的虚荣心膨胀起来,常常莫名地生出一份优越感,心间弥漫着诗书与田园相融的惬意。糯苞谷、红薯、凉薯、白菜、牛皮菜、瓜豆,等等,它们就像一个家族里的兄弟姐妹,同根同源,和睦地生长,在天地间赓续着时光的零落与开放。

然而,我这种诗意种地的方式招致了父母的强烈反对。原因是,有的土地荒芜了。此后每年,父母都不会和我们商量,他们拼死拼活都要把我和二哥的土地种得“巴掌”不留。此时,又轮到我反对他们了。我的意思大抵是,先前为了生计,不得不种,现在条件好了,可种可不种,倘若无聊,种一点消磨时间就好。然面,我的此番劝说是毫无力量的。他们立刻反驳,说是村里和他们同龄的,甚至年纪比他们大的都还在种地,他们为什么不种呢?不种地坐在家里干嘛呢?力气会使得完吗?说着说着,他们就激动起来,拉下脸,生气了。我也愠怒起来,但一言不发。父母年纪大了,他们受不了狂风暴雨般的话语,我只好沉默。沉默有时是一种高雅的妥协。我妥协,土地就不会荒芜,春天就不会荒芜。

春天,一场雨清脆而至。村里的老翁老妇们仿佛接到了上天的“御旨”,不约而同地走向土地。他们弯曲的脊背是一座座经年的老桥,驮着风雨和雷声。他们又是在代替无数人向土地致敬。从土地里走出来的无数个脚印,已成为土地的远方。

很多人真正成了土地的远方,但我是个例外。虽然不以种地为生,但我和土地却又保持着某种联系,其间的情感犹如一张网,千丝万缕,难以割断。令我感慨万千的是疫情封村的那些日子。其时,人们的生活是真正的“画地为牢”。然而,农村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至少不用担心菜的问题,地里就有,且很新鲜。每天我都去菜地里转悠,目睹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白菜,我对土地有了新的认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土地是贫瘠的,就像一位极度贫血的母亲。在灾难来临时,方知它的富饶与珍贵。更感动于它博大的胸襟,即使屡遭抱怨,甚至遗弃,它亦不恼不怒。它永远敞开怀抱,随时接纳渐行渐远甚至完全陌生的脚印。然后竭尽自己的生命营养完成对俗世生命的喂养与救赎。

站在时间的长链上回望土地,我似乎看到了土地繁茂与荒芜的轮回,亦似乎看到了生命的来处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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