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丫从电梯上冲下来,一脚跃进地铁发光的蓝线,门就“咀”“咀”关上了。她看了一下手机,准时7点30分,正好赶上这班车。
毛丫站在门口张大嘴喘着粗气,像一个打气筒,不知道气从哪里来的。两条辫子透着的脸庞,红的像苹果。
她的眼神如两泓清水,仿佛要告诉你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
毛丫镇定了一会儿,不紧不慢,把里面的乘客先扫上一眼。
这一扫,她看到了所有人的脸,一些是女人的脸,还有一些是小大人,毛丫最关心的是那个穿制服的小伙。这个小动作完之后,毛丫晃动着两条长腿,找自己的位置安息下来。
“扫一扫,幸福每一天,”毛丫往那小伙旁边凑了凑,眼睛闪着太阳的光芒,一点儿也不矜持。小伙“哼”的一声,往旁边挪了挪,躲到一边去了。毛丫感觉到广袤无垠的沙漠。
毛丫承认,他这样做时,是诋毁她的心灵,毛丫满不在乎。毛丫还是笑着,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看看自己的手机,好像思考世界的境遇,一缕发稍档住了她的眼睛,她又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扫一扫吧,”毛丫打开了公司的网站,露出了真面目,毛丫点击了链接,“方正最新观点,今天有新股发行,”那人果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毛丫对小伙说,“艾略特波动原理,”小伙在毛丫的金融世界里面漫游。
“本周有5个上升点的预期,还有3个下跌浪潮,”小伙子激动起来,也发现不断变化的股价结构性形态,像是自然界和谐波动之美。
毛丫也兴奋起来,放松了僵直的身体,眼睛向前一瞥,是一双黝黑的胶鞋。毛丫抬头看了一眼,那人体格结实,穿着一身黑衣服,红袖章特别扎眼,腰上还有一把警棍。
毛丫迟钝的眼睛和分开的嘴唇,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直楞楞地看着红袖章。
“你是在干嘛?”红袖章眼睛看着毛丫,没有这样来推荐自己的。毛丫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威胁,笑了笑又看自己的手机,她要与小伙讲完最后的故事。
“扫一扫,幸福每一天。”看着小伙加完微信,毛丫像完成任务一样松一口气。
列车在轨道上奔驰,轨道上金属强烈的摩擦和撞击声音,“咣当,咣当”冲击着人的心灵,毛丫的思想还在延续着。
不一会列车停了下来,这一站是市民中心,上来一波职业人。毛丫依旧看着车上形形色色的人,搜索着自己最能打动人的话。
一个人背着沉重的摄像机走了过来,毛丫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
毛丫还是千篇一律,先是打开自己的手机,“扫一扫,幸福每一天,”然后天真地一笑,头湊到了记者面前。
毛丫刚打开自己的链接,“神经病,”一句唐突的话,震动了整个车厢。记者傲慢地抬起头,斜视了一眼毛丫,也挪开自己的位置。
众人的眼睛像芒刺一样围攻过来,特别是红袖章木墩一样在旁边傻笑。毛丫向那人深深地鞠躬,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毛丫慢慢地收起手机。只听见“呸”的一声,就差吐口水了。
毛丫脸上又堆起笑容,嘴像一个没有满月的月亮。毛丫就是一个满不在乎的人。
冷风吹过来的声音,“太不像话了。”红袖章终于发声了。想想吧,世界上哪有这样子推销自己的,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红袖章的脸上挂满了阴郁、冷酷,挥动着警棍,继续向前方走去。
毛丫凝视着红袖章的背影,这种菲薄的幸福,实在是毛丫应该可以享受到的。但是毛丫失意惯了,心中想着手机的链接,与车上所有的人想法完全不相同。
又过了一站,上来了一波学生。毛丫环顾了四周,好比一只漂泊的孤舟,又一次淹没在茫茫的人群中,两只脚尖按照毛丫的心灵方向移动着,毛丫的红皮鞋紧挨着一个女学生坐下。
毛丫拿不定主意朗读雨果的十四行诗,还是泰戈尔的诗,因为这次她要十拿九稳,展开心理的攻击。
“致将逝去的青春,”毛丫想起了最适当的词汇,那女孩没有反应,“我喜欢洛夫的诗歌,”毛丫展开自己的心灵。
“我在图书馆看到过你,”那女孩子一脸的迷茫,怎么在地铁上也遇见毛丫了?这世界怎么了,到处是推销着自己的影子。
“世上没有你的家,你该归去;但你却喜欢邀游,以无涯逐无涯。”女孩念出了洛夫的诗歌。毛丫热泪盈眶,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毛丫往窗口靠时,舒展了一下僵硬的颈椎,从窗口玻璃的反射,一眼就测出了与红袖章的距离。毛丫瞥了一眼红袖章,想起了堂吉诃德严肃的态度,自己也实在觉得可笑。
红袖章干巴巴站着,立得端端正正,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毛丫伸出自己白嫩嫩的小手,扇了一下自己火红的脸,然后对红袖章说,“扫一扫吧,假如你想得到幸福的话。”
红袖章瞟了一眼毛丫,头转向另一方。毛丫始终充满着微笑,脸上的两块肉挤上了眼窝,还是那么的漂亮,红袖章还是干巴巴站着。
毛丫打开了自己的链接,“《幸福在身边》”,似乎感化着那木然的心灵。红袖章居然望毛丫一眼,若无其事地走了。
列车又停下来,是城市阳台。毛丫正襟危坐,左一眼右一眼看看,想着天涯海角的事情。
上来一位老大爷。毛丫站起来给老大爷让坐,如同星星的柔和的光,在这一瞬间,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
“老大爷,您是去医院吗?”老大爷没有听见。“这有《中医药大全》呢,”毛丫就像一个城市使者,给老大爷展示手机上的页面,这是一本家庭的医学用书呢。
红袖章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慢慢地移动着脚尖,看看鱼是怎么上钩的。
老大爷饶有风趣地看着,一阵更为温柔的快乐从毛丫心里蹦出,随同温暖的血液,在毛丫的动脉里流着。
毛丫又看到了红袖章的黑胶鞋。
毛丫知趣地移动着方向,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毛丫慢慢地移动自己的脚尖,红袖章也慢慢地移动自己的脚尖。
就这样,毛丫的脚尖与红袖章的脚尖忍不住地一起移动着,一个是红皮鞋的脚尖,一个是黑胶鞋的脚尖,像二条波浪一样,在车厢里面漂荡起来。
车厢外的国画,一幅又一幅在向后飞驰,一个寂静的早晨,有十多条船停泊在码头,清涟的湖水、长绵的山峦,还有美丽的朝霞,穷尽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
不一会儿,毛丫漂泊到了最后的车厢,红袖章还是紧跟着,毛丫叹了一声,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这一次,毛丫索性就坐下来看手机,先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全当没事一般。
红袖章也耐不住了,对毛丫说,“你扫我吧?”毛丫惊异地抬头,这是个地道的职业老将,不知道是什么花招。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计,你从来不说出你所要说的话。”毛丫念起了泰戈尔的诗。
红袖章蹬着腿,那样子真是滑稽透顶,毛丫又笑嘻嘻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又过了一站,是医院。
这时候,毛丫已经厌倦了红袖章的眼神。不知不觉地、巧妙地、一点一点往后面靠。窗边坐的是位中年人,毛丫眼睁睁地看着他,好像期待中年人的眼神,又展开了自己的手机。
毛丫点击了《人生的旅行》,“一个人弥足珍贵的,是心灵的旅行。”中年人转过头慢馒打量毛丫一番,左右摇晃地看着毛丫,想看着毛丫究竟是为了什么。
红袖章的脸,又出现在窗口的反射光上,他急于想获得毛丫那些瞬间。
毛丫也不难为情,先动来动去,后来突然变得安静,似乎是在座位上瘫痪了。
红袖章又冒出一句。“你在医院下车吗?”这好像是善意的提醒。毛丫知道自己是健康的。
“不,你有病,从你的眼神可以看出来,没有精神,而且不自信,经常看别人的东西。”毛丫看着红袖章的黑胶鞋,没有再移动自己的身体。
毛丫把袖口拉拉平,把领结整一整,试图驱散这种严肃的气氛。“事实上,有病的人往往却装作无病,”毛丫转换了话题,想为自己解脱。
红袖章还是盯着毛丫看,毛丫将自己的头移开了。毛丫觉得很无聊,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坐车。
毛丫与红袖章相互之间对峙着,大家不去理会毛丫。谁都知道对方的心理。毛丫一移动身子,背对着红袖章,头衣服便摇摆起来,柔软的辫子左右挥动。
这一幕是难堪、鄙视或愤怒的表示,只要把头朝毛丫一偏就行,并不要正眼瞧。
红袖章被逼得耐不住了,脸扭向了一边。毛丫笑了起来,她笑着看着红袖章,永远是那么有弹性的、不会变色的笑容,就像模子做出来的一样,任凭上面被洗刷、抽搐。
毛丫一晃一晃的,随着车轮的节奏晃动着长腿,红袖章走了出去,关键的是,尴尬竟然出发点不同,而且热情万分。
列车的喇叭又响了,“下一站,是列车的终点站,万松林。”一股热烈的激情从毛丫心底涌起,流入胸中。她知道这一站是火葬场,每个人的归宿,毛丫很少想到归途。
这一站,毛丫盯着站牌许久,从起点站,幼儿园、市民中心、大学、工厂、图书馆、医院、体育场、公园、监狱、到达万松林,围绕大半个人生,她的手机上已经链接上无数条最精彩的信息,“人生就是这一趟列车”。
这时候毛丫寻找办法开心,唱起了歌:
红色的车厢留着鲜血
摇晃着的思想
本来就不在同一条轨道上
整个车厢发红
一个路过医院
另一个走向火葬场
最热烈的掌声来自门口那个年轻人。毛丫唱得很快,甚至连一个最细小的装饰音也没漏掉。
其他人倾听着歌声,一股被迅速激发的掌声充溢起来,掌声听来是那样真诚。
列车到达终点,红袖章也很爽快,“请你到警务室走一趟。”手上挥舞着警棍。
毛丫毫不掩饰用手帕擦起了眼泪,姿态已经不那么优雅了。血液在她的心目中涌流,澎湃激荡,温柔坚强。
毛丫的影子消失在身后大草原的画中。
一匹奔腾的野马,一个变幻无常、时隐时现的存在,一个纷纷飘落,荆棘丛生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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