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声音(外一篇)
参加工作以后,每年春节回家都匆匆忙忙。今年春节正赶上“新冠”疫情肆虐,全国各地封村封路,所以在家多盘桓了些时日,一些以前从来没有留意的东西,竟时时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没料到,一贯沉默寡言的村庄,声音居然如此丰富。
先是公鸡,还不到凌晨五点,便一声不赶一声地打起鸣来。去年由于非洲猪瘟影响,母亲养的两头大肥猪被村上集体掩埋。不让继续养猪,一贯闲不下来的母亲便又孵了两窝鸡崽,加上过去的老鸡,一下子达到二十余只。母亲还买了八只肉鸭、两只鹅,喂食的时候,鸭唱鸡鸣,呼朋引伴,五颜六色一大群。先是一只公鸡叫唤,其他公鸡也跟着打起鸣来,接着鹅和鸭也加入到合唱的队伍,公鸡高亢的喔喔声,母鸡温柔的咕咕声,鸭子低沉的呷呷声,鹅像用木棒敲打脸盆一样刺耳的呱呱声,一时间此起彼伏,为山乡黎明奏响了序曲。听到第一遍鸡鸣,母亲和父亲就开始在隔壁悄悄的说话,尽管声音轻微,我还是能听见他们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窸窸窣窣穿衣起床的声音。外面一片漆黑,寒意逼人,冬天也没有多少事情,但繁杂的农村生活让他们习惯了早睡早起。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听见他们在和和气气地交流着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商量着近期要行的人情门户,显出少有的温馨。白天,我听见他们互相之间总有数不完的埋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母亲的妥协收场。小时候,我特别害怕父母吵架,总是在头脑中幻想着“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温暖场景。现在他们已步入古稀之年,有时候还唧唧歪歪互不相让,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好吵的。也许是几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争吵就成了他们交流的方式吧。
接着,我就听见弟弟、弟媳开门的声音。从年龄上看,我是兄长;从地域上看,他们在老家,我在外地,他们是在迎接亲人,但我感觉他们似乎更像在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在老家的几天,他们一直早早地起来,为我们烧好热水,做好早饭,才叫我起床。这是手足之间的亲情,且让我心安理得地享受好了。说实话,听见他们的动静,我也早早地醒了,只是不愿行动,一想到“客人”这个词就让我生出无限的悲凉。更可恶的是家里养的那只花狗,从归家的那天晚上到离家前几天,它一直对我狂吠不停。母亲说,这是去年养的狗,见了生人谁都咬。“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长年在外漂泊,已经不再纯粹的乡音,让它听起来是那么陌生和刺耳。从它凌厉的目光里,我看到它在心里对我是多么愤恨和排斥。它一叫,就暴露了我的隐私——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已经与这片土地产生了隔膜与距离。好在后面几天,它不再吠叫,显然对我表示了认可与接受,毕竟我的身上还留存着村庄的气息。不知道明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它对我是否还有印象,也许又需要重新适应与接纳。
吃过早饭,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男人们忙着准备祭祀祖先的香蜡纸表和敬酒刀头(祭祀祖先用的一块四方型猪肉),女人们则一齐上手准备中午的午饭,清洗腊肉,杀鸡杀鱼,一时间盆瓢交响,鸡飞狗跳,平时寂静的山村被四下涌起的新年气氛笼罩,袅袅的炊烟架起与邻居沟通的天线。每个人都是忙碌的,但每个人又是快乐而放松的,在劳作的过程中愉快交流着一年来的顺与不顺。平日里我们在外面四处奔波,怀着小心翼翼的心情面对着各色人等,只有回到养育自己的村庄,回到亲人的怀抱,才终于可以放下各种伪装,说着最土气的方言,让早已吱吱作响的心灵来一次短暂的休养生息,年龄再大,胡须再长,我们都是故乡的孩子,我们都需要不断从故乡的泥土中去找寻连接自己的那些根须,把内心的苦水倒出来,再把故乡鲜活的气息纳进去。
按照惯例,开饭之前要先放一挂鞭炮,与其说这是一种仪式,毋宁说是向村庄表示崇敬,我们用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与村庄响亮地对话,感恩它的馈赠与哺育,也告诉它春天已经到来,我们即将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表面上看,村庄沉默着不发一言,它雍容大度地将表达的机会交给我们,让我们尽情呈现着喜怒哀乐,其实它的心早已沸腾,早已在以各种语言向我们暗示它的欣喜与激动,只不过我们注重了外在的宣泄,而忽视了它内心的表达。瞧,那些在枝头追逐跳跃的鸟雀松鼠,那些蹦蹦跳跳的牛犊羊羔,那些鼓胀的香樟芽苞,那些在田间地头散发香气的芹菜芫荽,那些缀满花蕾的油菜,那些悄悄挺身的麦苗,那些冒出地面的折耳根嫩芽,那些在洞口探头探脑的蚂蚁,那些带着湿气的泥土,以及那口热汽腾腾的老井……只要你仔细倾听,这些村庄的子民正在为村庄代言,它们以诗的语言、画的语言、花的语言,或嘹亮、或细微地向我招呼:“嘿,老朋友,我在这里!”村庄日渐苍老,断垣残壁,十室九空,又有一些老人没能熬过冬天,但是村庄的心态依旧那么坦然、笃定,不急不躁,在四季轮回中,它在做着减法的同时也做着加法,它通过树木的年轮记下我们离开村庄的日子,在枯枝烂叶旁边又开出一枝花朵,有些东西是被风吹到远方再也回不来了,而有些东西则被永远刻进了记忆深处。比如,仰望着院角那棵两个人都合抱不住的香椿树,我对妻子和孩子说:“小时候,每年春天我都要爬上去掰椿芽,这是一棵红椿,味道特别好!”目前正是春天,还不是村庄声音最丰富的时候,要是在夏天,那各种各样的野花、细雨翻卷的芭蕉、一天一个样的杏子梨子桃子枇杷、蹭蹭拔节的小麦、忽高忽低的萤火虫、彻夜吟唱的蟋蟀和蝈蝈,秋天那沙沙作响的稻浪、横七竖八的南瓜、拖拖连连的红薯、撑破外衣的包谷,又是村庄变着法儿的表达。
昨天夜里还下了一场雨,雨点落在厚朴的瓦片上,发出轻柔悦耳的响声,直到很晚我都未能入眠。我想这是村庄知道我回家的机会不多,白天没有说完的话,要在夜间继续与我交谈。多年来一直在干燥的北方生活,逢到这久违的夜雨,不是他乡遇故知、而是在故乡遇到故知了,一下子竟兴奋起来。相对于陆游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激越豪迈,我更喜欢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煮黄粱”的温馨踏实。这雨,是母亲对孩子的倾诉,是故乡对游子的呢喃,是悸动对沉寂的唤醒,是春天对季节的应答。
躺在床上,我像小时候枕着双手躺在屋后青草茂盛的山坡上,脑海像放电影似的,把村庄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咂摸,我在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
它表面上是沉默的,内心却是热烈的,无论我们对它喜欢也好冷淡也好,它都像一根脐带牢牢连接着游子和故乡,让我们不至于流落在异乡的街头。它表面上是顺从的,内心却是倔强的,我们可以在它的怀抱里呼吸成长,可以站在它的肩头睥睨天下,却永远也洗不掉那些烙印在我们皮肤血液中的泥土底色方言乡音。它表面上是淡漠的,内心却是温柔的,它从不过问我们在远方是飞黄腾达还是食不果腹,也不关心我们是觥筹交错还是独自向隅,却会让我们在张皇失措、心无所依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那个始终未曾远离的村庄。
笸箩里的锥子
闲来无事,在老家捣腾,竟从一张旧条桌抽屉里翻出一把锥子。看着这把昔日所向披靡的锥子如今生满了斑斑锈迹,心里顿时黯然伤神。
我对这把锥子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它曾为我们一家老小立过大功,所以它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不知道我与它是谁先来到我们家,但是我知道它一定来自我们村庄,因为它的线条不够平滑规整,身上带着凹凸不平的痕迹,一看就是由铁匠手工打成。它的形状也过于平凡,仿佛是铁匠随手从废铁中抽出一小截钢筋,一头打成四棱尖头,一头用钳子弯成一个圆环。关键是它不像供销合作社卖的工业产品那样轻盈小巧,披着一身银光闪闪的高贵光泽,而是浑身铁灰,呆头呆脑,握在手里有一种实沉的感觉。那时,我们村子有一个铁匠铺子就在学校旁边,像锄头、镰刀、菜刀、火钳及锥子这类农具及生活用具是能够打造的,虽然不够美观,但是结实耐用。小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子放学后最爱挤到炉子跟前,看那两个铁匠光着膀子系着围裙,一个抡大锤,一个掂小锤,叮叮当当敲打出串串火星。炉前的空地上,摆着等待维修的农具,也摆着几块招徕生意、尚未被赋予形状和意义的旧钢铁,所以它们身上多少带着故乡泥土的气息。到乡上供销社得半天功夫而且卖的东西价格昂贵,谁也不会为了一把小小的锥子而花费那么大的精力,我想它一定是这样到了我家。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呆在母亲的笸箩里了。母亲有一个竹编的笸箩,我们乡下叫片兜,里面摆满了布头、麻绳、针线,破了的袜子,糊好的鞋帮,没有纳完的鞋底,还有一本厚厚的已经忘了名字的杂志,夹着我们一家五口人的鞋样。我不知道当年平原君用的是什么样的囊,也不知道他用的锥子有多大,更想象不出“锥处囊中”为什么会“其末立见”、毛遂为什么又会“脱颖而出”?想来堂堂一国之相用的口袋也太不结实了。平时,这把锥子安静地躺在布头中间,与周围的颜色混成一片,乱七八糟的物件、坚硬的笸箩都不会给它出头的机会。只有在母亲为家人缝衣纳鞋的时候,它才像一个武士一跃而起,在那些钢针力有不逮的处所左右驰骋,无坚不摧。我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夜晚母亲在灯下为我们一家人纳鞋底的情景。那时母亲正年轻,她把针在油亮的头发上蹭一下,细长的麻绳在她的手中呼呼作响,遇到针扎不动的地方,母亲就拿起锥子,小心翼翼扎一个小孔,然后再穿针引线。尤其是缝鞋帮的时候,则需要锥子把厚厚的鞋底扎一下、针缝一下,如此循环往复,细细密密绕上整整一圈.....看着母亲一会儿针头、一会儿锥子有条不紊,我们趴在母亲旁边,看她简直就像绣花一样。上世纪七十年代,工业基础还相当脆弱,像鞋子、衣服一类的东西,在农村全靠自己手工解决。我们一家五口人的鞋子,年年都要靠母亲一个人来完成。原来通体乌黑的锥子,竟被母亲磨出了银白的光泽。布鞋虽好,却不耐水。那时我正是淘气的年龄,根本体会不出母亲一针一线为我们做鞋的辛苦,不管天晴下雨,我遇泥蹚泥,遇水蹚水,一双鞋子穿不了多久就“燕子出窝”。母亲一边叹息,一边在灯下铰鞋样、纳鞋底,我看到锥子在灯下闪着钻石一样的光芒。
秋天的时候,我们坐在院子里抹玉米,它又成了一件趁手的农具。父亲拿来一面大簸箕,把板凳一头搭进簸箕内,左手把晒干的玉米斜着按在板凳上,右手举起锥子顺着玉米的纹路“刺啦”一声扎下去,金黄的玉米粒儿便应声而落。父亲把理出纹路的玉米扔进簸箕,我们围坐在边上,一边抹着玉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叨叨拉着家常。小小的锥子在父亲宽大的手掌里上下翻飞,他一个人扎,我们四个人抹还应付不过来,要说它势如破竹也完全名副其实。抹下来的玉米粒,迅速被磨成了玉米面或玉米碴子,陪我们度过了那些老是感觉饥肠辘辘的日子。
我还用它做过油灯、钉过毽子、掏过蚂蚁、做过“老马蜂”(一种玩具)。我找来一个墨水瓶,用锥子在瓶盖上扎出一个小小的窟窿,再剪一块废电池锌皮,在锥杆上一卷一压做成一个灯芯外筒,穿上棉花做成的捻子,一盏小小的油灯便大功告成。我就是在这昏黄的煤油灯下,完成了文学最初的启蒙。把这把锥子倒立过来,它不正像一盏油灯吗,那已经被磨得微微圆润的四棱锥尖,不像极了一簇跃动的火苗吗?说不定它还给过我其他暗示,比如无人使用时它甘于寂寞、埋身于笸箩的破布乱麻中不发一言,比如人们需要它冲锋陷阵时,不管是不是分内职责,也不管前面会遇到多大阻力,它都会挺直腰杆勇往直前,可惜的是我一直未能体会它炽热的情怀,而仅仅把它当作了一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但是,它毕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尽管有着坚硬的本色,也时刻保持着矛一样冲锋陷阵的姿态,却既挡不住时光的磨损,也抵御不了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步伐。尤其是在一日千里的工业化面前,即使是农村的集市也被各类工业品全面占据。有了琳琅满目的皮鞋胶鞋运动鞋,母亲也很少再把它寻出来做鞋了;有了光明四射的电灯、物美价廉的玩具、各种型号规格的电钻,再没人用它劳心拔力去穿眼打洞了。我记得母亲为我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是1993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那双鞋子被我带到学校,后来几经辗转,不知所踪。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锥子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那个竹编的笸箩早已化成了泥土,它也被人随意扔到了抽屉里,无所事事的它一天天苍老萎靡,片片梅花一样的铁锈裹着灰尘和潮气渐渐爬上它的额头及腰身,似乎得了无法医治的绝症,有不甘,也有无奈。
我能理解它日渐萧条的衰落,不是锥子不坚强,好逸恶劳地走上自甘堕落之路,那些与它有着同样质地的锄头、镰刀也没能逃脱被锈蚀、腐烂的命运。锥子本身有光,天生锋利,几十年来没人理它,它还一直保持着宁折不弯的姿态,期待着有一天能够重新披挂上阵,但是没有人让它发出应有的光泽。不是锥子不努力,而是没有人去精心给锥子施展的空间。如同将军之于沙场,只要有人把它用在竹、木、皮、革、布甚至薄铁皮上,它都会在没路的地方开辟出一条顺畅通道,以不负所向披靡的威名。这些从我心底发出合情合理的理解和同情,其实都是深深结缘的理由。当然,到底与锥子有怎么样的缘分?其答案多得真的不好回答,也许是联系着穿衣吃饭的温暖,也许是联系着挑灯夜读的记忆,也许联系着童年生活、亲情琐事,也许还有某种隐隐约约的象征意义.....静下来想想,这把锥子如今虽已与时代渐行渐远,但斑斑锈迹仍掩盖不住它锋利的魂魄,长刀所向,寒光一闪,那些掩藏在岁月深处的点点滴滴过往便如汩汩泉水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