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13楼

按照国内现行设计规范，民用高层建筑大约不超过31层，有讲究的人不买13层或14层，理由是在西方人眼里，13、14都是忌讳的数字。有较真的人来劲了，“那1314（一生一世）怎么解释？”多事者便讷讷——那些无聊的数字游戏，纯粹在于好事者搬弄，嘴是两张皮，说好说孬都可以。

本人地道国人一枚，不拒外来文化，但也不崇洋媚外，在中国大地上，没必要让西风吹得不辨东西南北。择一城一楼一室而居，“13”不过众多楼层之一，不忌不忌，大吉大利，如此想着，13层便甚好。

国人向来崇尚中庸之道，不高不低，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为人先，也不为人后， 13层正好居于大楼之中。住在13层，离一楼已经有些距离，既不至于被喧嚣嘈杂烦心乱耳，又不至于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离地气太远让人心里少一分踏实。买楼时，我和妻子不是没有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13层价格优惠是一个方面，像我等工薪阶层要求个安居之所，那不啻天文数字的房价不得不从多个角度锱铢必较，能少支付一个铜板为什么非要从自己牙缝里多剜出一块生肉来？另一个方面，也是最现实的考虑，楼宇智能化程度再高，都会有意外的时候，比如停电了我们怎么上下楼，当我们腿脚越来越不灵便的时候，我们能承受的爬楼梯极限会是多少层？再比如，碰到地震怎么办，我们如何能够尽快转移？但是楼层太低又会受到诸多干扰，采光不足先不说，那楼底下放开喇叭跳广场舞的、吆喝叫卖小商品的、遛狗遛猫遛孩子的，对我这类喜欢安静的人来说，无异于要命的精神折磨。“心远地自偏”谈何容易，除非你是聋子，除非你对这个世界没有感觉。我和妻子斗争比较的结果，就是与其终日被鸡犬不宁的人类把命要了，不如让上帝在某一次把命要了，就选一个国人不喜欢的13楼。

事实证明，我们的决策非常英明，不仅以相对较少的铜板实现了在这个城市蜗居的梦想，而且真的已经发生过两次地震，我们都在两分钟内顺着楼梯冲到了地面；那电梯停电就更如女性的生理周期，隔上一段时间就要发作一次。所以，楼层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住在13楼，不仅相对安静，而且并不妨碍我的观瞻。

站在阳台上，我可以越过一片砖混结构，看到不远处的咸阳湖。早春时节，两岸垂柳如烟，燕子穿帘，不几日便见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夏天，但见渭河上游滚滚浊浪裹挟了枯枝杂草，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扑面而来，一时间橡胶坝内外处处告急，让人感觉这才是大江大河应有的气魄，心中便有一股豪气跟随着那波浪翻滚升腾。秋水长天，木叶摇黄，捧一杯清茶，看画舫在浮光跃金的湖面上穿梭来去。远处的终南山不再云遮雾罩，淡青色的剪影传来柔和的光芒，浮躁的内心也变得秋水一般明净清澈。在近处，我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朵，当一片灰蒙蒙的暗影里突然冒出一片白、一片紫或是一片红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白玉兰、紫薇、碧桃开花了，这些春天的使者并不会因为我住在13楼而越过我家的窗户，它们照样会以微微的暗香为我送来春天的气息。

心情好时，我也可以推开窗户看看楼下。站在高处俯视，可以解决仰视、平视甚至近视产生的诸多错觉。由于角度不同，平时我们看人，觉得有的特别高大，有的特别威严，有的特别漂亮，有的眼神闪烁不定。此刻他们在我眼里都特别渺小，不仅男女性别变得模糊，而且无一例外地都只露出一个鸟窝似的头顶，看不出谁是县长处长科长、谁是平头老百姓，看不出谁穿金戴银风度翩翩、谁衣着寒酸面相猥琐，看不出谁是脑袋大脖子粗的富豪、谁是怀揣十二分小心在土里刨食的升斗小民。每个人都如蚂蚁活跃在大街小巷各个角落，甚至与甲壳虫似的汽车争抢道路，不，他们还不如蚂蚁，蚂蚁经常是沿着同一方向排成一队，为了共同目标共同进退，而人则杂乱无序，为了个人的目的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城市里横冲直撞，甚至去抢夺别人口中的食物。再看看那些蹦跳正欢的广场舞大妈，稚拙地挥舞着一只只短短的胳膊，那模样就像动画片里的大头娃娃，她们那种近处看上去一脸自我陶醉的表情此刻也变成了丰子恺先生笔下那种没有五官的简笔画，震耳欲聋的舞曲变成了“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让我有一种“仙乐飘飘处处闻”的幻觉，再回头去看那讨厌的广场舞时简直就是《霓裳羽衣舞》了，想到“距离产生美”是以这种方式呈现在眼前，不禁令人莞尔！

我家东面，这个小区的二期工程已经于去年冬天开工。望着如火如荼的施工场面，我心事重重。城市改造的步伐不可逆转，那些棚户区、筒子楼被彻底改造都不过是迟早之间的事，但是，那些居住在棚户区、筒子楼的人，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住惯了低矮平房的躯体，能否在敞亮的楼房里挺直腰杆？天虽然不会掉下来，但我还是想做个胡思乱想的杞人。不到两周，轰鸣的机器便在我的眼皮下挖出一个深深的基坑，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我感觉那个基坑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它吞进去的绝不只是钢筋水泥人民币，也许还有亲情、人伦甚至不可预知的未来。在这片棚户区拆迁过程中，有子虚先生（因不知其名姓，暂借子虚代之）一家认为翻身机会已到，为了讹钱而不惜千般阻挠万般刁难当起“钉子户”。为了整栋楼盘大计，建设单位忍痛满足了他的胃口。没想到他的儿子拿到钱后直奔赌场，几天之内便输了个精光，自觉无法向父母交代的他选择了自杀。因受不了老年丧子的打击，没过多久母亲也撒手归天。有时候，我偶尔经过那条巷子，只见那个目光浑浊的老汉傻子一般呆坐在路口，看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联想到这个小区一期工程拆迁时，一户拆迁户分到四套房，老汉全部给了儿子，女儿愤而将父亲起诉到法院，要求分割属于自己的财产……我觉得楼房这个东西真是一个万花筒，里面装着各种色彩、各种形状的碎纸片，只要你拿在手中稍加晃动，便折射出多少人情世故！

近期内我是不准备搬到别处了，住惯了13楼，仰可观日月星辰，俯可察四季更替，推窗可延清风邀白云，闭门可酌小酒读闲书。要是有喜欢关心别人私事的人还要问为什么单单挑选13楼，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平头百姓，只有深入群众中间才舒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