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2015年3月的一个黄昏,我走在新疆昌吉戈壁滩上,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三月的新疆,万籁俱寂,春天还在遥远的路上。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能听到的声音只有风的厉啸,一不小心,就有砂子灌进嘴里。
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一个人默默地行走公路边上了,如果不是悬挂在天边的那轮灰蒙蒙的夕阳提示我根本辨不清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也不知道它伸向哪里。我在这条公路上如一只蚂蚁一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也许比蚂蚁稍强一点的是,我尽量靠路边行走,这样能够安全一点,尽管可能几个小时都不会有一辆汽车通过、那从不在此处稍作停留的汽车还是会给我带来欣喜,那偶尔飘来的汽车尾气都变得可遇而不可求了。
有公路穿过,证明这片戈壁还在大地的怀抱。
前几年,这里被规划为经济技术开发区,当地政府到内地招商引资。出于各种考虑,我们单位决定在这里投资建设一座钢结构厂,厂房雏形初具的时候,我被调到了这里。
刚开始我还满怀热忱,但是很快就发现,很多单位只是围墙圈地,并没有进行实质性入驻,除了我们单位几十个人,偌大的园区内见不到人影,有的围墙门口还挂出了“厂房转让”的启事,大幕还没拉开便已剧终。
想想也是,这里离最近的昌吉市、呼图壁县城都在三十公里以上,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四周不辨东南西北,没有交通工具很难出去。除了可以迅速提高GDP的工业厂房,与之配套的学校、医院、商场、餐饮娱乐设施一无所有,即使是一只鸟也要先搭个窝,何况需要恋爱交友、偶尔还要生病就医的人!除了工作,还需要生活。
沿着小路到三百米外的公路上散步,成了我们业余时间唯一的选择。
刚开始是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到后来人越来越少,最后形单影只,偶尔远远看到一个人,心里怀着惊喜,走到近前才发现还是同事。很多人内心承受不了这种单调,躲在宿舍里以玩手机打发着漫长的夜晚。
走在公路上,前后左右一片静寂,公路望不到尽头,原野也望不到边界,只有枯黄的梭梭草和红柳之类的灌木丛匍匐在大地的怀抱,夕阳在一点一点西下,即使山是一个虚拟的边界,你也看不到山在哪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仿佛一滴水掉进了无边的大海,让人觉得自己是这样渺小。
“这是一条通往西郊的京西公路,笔直笔直的,一眼望不到头……还有高大的钻天杨树整整齐齐排在大道两旁,像是两行迎宾的队伍。”这是我在《美丽的北京晚秋》中读过的句子,只不过这是一条笔直笔直的新疆公路,路边也有几棵钻天杨,虽然已经是四月,枝头却见不到一个鹅黄的芽苞,那些风沙将枝条磨损得光秃秃的。我觉得它们也不是迎宾的队伍,因为我看不出它们有身上有一丝愉悦的神采,它们站在那里沉默着不发一言,与我刻意保持着距离,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好像对形单影只的我充满了怜悯。我依靠在树干上,回头去看我们工作的那片厂房,却只看到一条淡蓝的屋脊在荒草中起伏,那几排低矮的用彩钢板搭建的临时宿舍早已淹没在苍茫暮色中了。我踮起脚尖想看得更远一些,却发现纯属徒劳。这些杨树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制高点,想着自己要是能爬到树梢上就好了,就能看看这片土地究竟有多大、这条公路究竟通向哪里了,甚至有可能看到故乡的方位大致在哪个方向了。
旋即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即使我攀上高高的杨树枝头了,以人类有限的视力,也不可能将这几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尽收眼底,而这几十平方公里对新疆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到新疆,不会明白祖国“地大物博”的真正含义。我是在新疆的土地上行走过近两年时间的,汽车跑上几百公里都见不到一处人烟,2012年我们单位在吉木萨尔干项目的时候,有同事还与狼在戈壁滩上迎头相遇,事后讲起我仍感到害怕。有一次跟团到喀纳斯湖去旅游,火车头一天下午从乌鲁木齐出发一路向北,“况且况且”一晚上,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离终点站北屯还得几个小时,而从北屯到布尔津、再到喀纳斯,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况且这还是沿着一个方向行驶。我在内地也多次乘坐火车,一个晚上,早已穿过了好几个省市。在喀纳斯,我看到一片苍翠幽深的云杉林带,成群的苍鹰在云杉上空盘旋。那些苍鹰的视力是够好了吧,飞翔的高度是够广阔了吧,可是它们又能看到多大的范围呢?充其量不过是天山的一角,而天山以北地区大约只占到新疆面积的四分之一,更广大的原野还在天山以南,一个塔克拉玛干沙漠面积就达到33万平方公里,一个人与这片土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神秘的楼兰公主、科学家彭加木、探险家余纯顺除了给人们留下无限遐思或悲壮,最终都像一粒沙子把自己融进了这片苍茫大地。
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传奇,那就是象征不屈与抗争的胡杨,科学测定它的寿命只有六百年左右,但是人们都赞扬它“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但是有人关心过它三千年之后去了哪里吗?它还是无法逃脱时光的消磨,来自于大地的它最终又回到了大地的怀抱。命运好一些的被人捡回去做了根雕,在人流密集的楼堂馆所,以一身扭曲的疙瘩向人诉说着岁月留给生命的创伤。相对于人类,胡杨的生命力够顽强了。我第一次在商场门口看到它的时候,就被它的雄浑壮美所震慑,想不到那么粗壮的躯干,得有多么深厚的大地来承载它的生命,它的那些深达数丈的根须在大地深处嗷嗷待哺的时候,大地母亲从干瘪的乳房内为它挤出的乳汁一定带着鲜红的血丝,它的表层那血丝一样的纹路一定是大地母亲为它烙上的身份证明。
连胡杨这种伟大的植物尚且都做不到不朽,遑论其他动物或植物。如我背靠的这株钻天杨,它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时间,我觉得它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守望,守望着在这片大地上来了又去了的每一个孩子。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远的如西域三十六国、高昌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如张骞、班固、成吉思汗、左宗棠、林则徐,近的如我,我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匆匆过客。
在那些繁星满天的夜晚,面对深邃的夜空,我的心情也曾激动过,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吗?思考是人有别于动物的特征之一,以前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苦思冥想的结果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上帝居高临下俯视着大地尘寰,它深深懂得哺育人类的大地喜怒无常,既容得下秦始皇在它的胸膛上修筑万里长城,也可能让飞机、轮船眨眼之间无影无踪,在它面前人类就是一只可笑的蜉蝣,经常去做着那些不自量力的事情,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事实上再伟大的人都主宰不了大地的沉浮,即使再长寿的人在大地上停留的时间都不过弹指一挥,而大地似乎始终都是那个大地,不悲不喜,无动于衷——有谁能够亲眼见证沧海变为桑田?
还是让我们以尘土的姿态,向我们赖以生存的大地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