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分院到了。下一站玻璃厂!”
听到这个报站语音,我就知道到公交拐入咸红路了。在这条路上行走了二十年,但凡有个名字的单位或者商店都可以背下来了:由此往东,东郊分院、鸿都购物超市、派出所、玻璃厂、烤烟厂、华秦小学、三普东区、消防中队、朝阳五路,中间再夹杂着一些与市井百姓息息相关的五金商店、理发店、早餐铺、水果店、百货日杂,一条不足一公里的街道,逼仄,拥挤,像极了一条老年人的血管,一忽儿顺畅,一忽儿堵塞,早上把需要到郊区谋生上学的各色人等吐出来,又在黄昏把需要赶回城里的人吞进去。吞吐之间,就是很多人终其一生的生活。
这里已经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天气凉爽的时候,我喜欢在这站下车,沿着街道独自走走。
最热闹的是龚西村农贸市场,一年四季都透露着拥挤和嘈杂。南北走向的市场里,汇集着各种小商小贩,有从城里专门到这里来摆摊设点的,也有开着三轮车、农用车四处赶集的二道贩子。来得晚的进不了市场,就沿着街道将准备交易的物品一字摆开。春节期间,是琳琅满目的日用百货、食品干货,夏天便换上了桃子、杏子、樱桃等时令水果和小白菜、小葱、水萝卜、西红柿等新鲜蔬菜,有时候还能见到带着水珠的莲蓬,秋天的车子上则摆上了酥梨、苹果和石榴。到了冬天,陕北羊肉、粉条,碧绿的菠菜,水灵灵的大白菜,白白胖胖的莲藕,无不透露出浓郁的烟火气息,即使不买,也会让人心生欢喜。
在东郊分院下车的人最多。有怀着忐忑心情赶往医院探望病人的老人,更多的是匆匆奔赴工作岗位的护士,每天早上我都会与他们相遇,车门一开,大家怀着不同的心情从医院大门鱼贯而入。这个医院是市中心医院的配套医院,以康复理疗为主,在中心医院手术之后需要康复治疗、或是慢性病人一般就会转移到这里,新冠疫情防控期间,这里还作过收治病人的定点医院,面积不大,也不是以门诊为主,所以人就少了许多。我曾到这里探视过住院的朋友,他是因高血压被转移到这里进行调理。当走进病房的时候,我见到一间房子里摆了十几张床,在这里康复的什么状况都有,脑袋受伤的、残肢断臂的、腹部贯穿的、全身没有知觉的......我本来是去看朋友的,那一瞬间,我根本没有心情看他,和同病房的人相比,他那简直就不算病。以前我也偶尔见过受伤的人,好像心里并没有明显的触动,但是把这么多人集中到一起,一直以为胆子很正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让我感到脊背发凉,更感到人间还有这么多的不幸,生命原来这般脆弱!车上那些急匆匆赶往医院的老人,也许是他们的父母,也许是他们的配偶,面对厄运,除了焦灼无奈,谁知道他们还会受到什么样的磨难?而那些早上和我们一起挤公交赶去上班的护士,她们都是父母的女儿、孩子的母亲,除了要安顿好自己的家人和孩子,还得以极大的耐心和细心去呵护那一个个饱受痛苦煎熬的生命,先不说她们有多么崇高,单是成天面对这些无法自理的病人,就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从那以后,只要路过这个医院门口,即使在马路对面,我心里也会哆嗦并涌起对生命的敬畏!
那所名叫华秦小学的学校,门口永远是那么朝气蓬勃。十年前它还叫玻璃厂小学,门口朝向马路这侧,一道斜坡上去,两栋方方正正的教学楼如同一把木匠使用的角尺向东而立。教学楼的外墙面过去一直是深灰色的,靠马路的是一堵砖砌的围墙,东南角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观赏石榴,有的枝条已经窜出了墙外,一到夏季就挂满殷红的花朵。前年暑假,学校终于做了一点改变,将教学楼刷成了明亮的橙色,砖砌的围墙也改成了可以透视的铁艺栏杆。我想那些孩子,应该像我一样对这些变化感到高兴,色彩和空间的变化是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心情的,因为一堵透视栏杆便将孩子们的视野由原来的砖墙以内扩大到了马路对面,他们随时可以看到围墙之外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什么时候花开了,什么时候草绿了,什么时候阳光爬上了马路对面的樱花树上。我感到更快乐的是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学校门口挤满了一个个小脑袋,他们穿着整洁的衣服,系着鲜艳的红领巾,背着小小的书包,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叽叽喳喳地穿过操场,涌进教室,开始一天的早读。我知道,每年都有一批孩子将离开这个地方,又有一批更小的孩子走进这里。我看到的是一群孩子,但我不曾记住其中任何一张稚嫩的脸庞,今年秋天学校门口那群黑压压的小脑瓜,已经添了很多新面孔。
这看似一成不变的街道,其实时时刻刻充满着变化。不变是表象,变才是永恒。就拿这条路来说,二十年前我刚刚遇到它时,它叫咸红路,街道两边绝大多数都是没有任何特点的民房。可是近年来,因为周边的开发,它先后还叫过渭城东路、长陵路,现在又被改名为兰池三路,谁知道以后是否还会被叫作其他名字,虽然它一直没有迎来改头换面的机会。
作家余秀华说过:“也许宇宙不止一个,它以不同的形式躲藏在万事万物里,能看见的眼睛是慧眼,能感受到的心灵是慧心。我们的一生不过是从愚昧到智慧行走的过程,那么多细枝旁节都理应用心去爱。”其实这路上有很多小宇宙,可惜的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样的慧眼和慧心,让我们随时随地都能有所发现并热爱。在平庸琐碎的日子里,我们的感官变得日渐迟钝和麻木,我们的生活变得庸常而单调。走在街道上,我更多的是将目光投向那些低矮杂乱的建筑,我甚至能说出这条街上每一栋建筑的形状和颜色,但是我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是否发生了变化,去年还满街飘香的菜馆今年是否已经改成了美发店或小面馆,那家内蒙人开了十余年的杏花村酒店改为泡馍馆后是否依旧灯火通明高朋满座,那明亮的灯光下,是否有人在等待晚归的人,或者正在被人等待。还有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一边是初夏灿若云霞的樱花,一边是中秋之后金花红果的栾树,有多少熬过了酷暑,又有多少把生命留在了冬天。我继续朝前走,三普门口的花坛里,一丛丛鲜艳欲滴的月季花在迎风摇曳,而对面马路边一棵粗可合抱的泡桐,枝头缀满了紫色的花朵,花朵落到地面,发出“噗噗”的钝响。它们盛开的时候我总是不够热心,等到快凋谢的时候,我才想起它们那样灿烂过。好在它们生命最美好的时候,我曾与它们深情地对视,哪怕只有一秒钟,时光也记录了我们在这条街道上曾经有过的交集。这样想着,在惭愧的同时,又感到一点点心理平衡。
在这条路上游走快二十年的我,除了起起落落的工作,还有鸡零狗碎的生活。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热闹,可以说这路两边的大店小馆都曾留下过我与同事或朋友推杯换盏的影子。记得有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酒局散场后,其他人都走了,我和朋友牛之宇搀着一个喝多了的同事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到了朝阳五路路口,那个同事要往铁路以南跑,我和之宇担心他出事,就紧紧拉着他不让去,没想到他反手一拳打在之宇脸上,然后趁机挣脱我们一溜烟跑了,留下我俩蹲在黑暗中寻摸被他打掉的眼镜......现在想来,仿佛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