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时 燕 子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当缓缓的清花河流经凤仪乡的时候,锦鸡垭和玉凤垭仿佛为它插上了一对青色的翅膀。河的两岸,层层叠叠的梯田从河底一直延伸到山梁,如同翅膀上一片片闪闪发亮的羽毛。一团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从一条又一条山沟里涌出来,又被河风吹向河谷两岸,那稻田、绿竹、白墙黛瓦一时间全跟着漫山遍野的烟岚影影绰绰奔腾起来。
别的鸟都躲在巢里等待烟消日出,在这样大雾弥漫的天气里,外出觅食会有迷路甚至撞上障碍物的危险。这时候,我看见了燕子,准确地说,是先听到“唧呤唧呤”的叫声,然后便见到几只燕子挥着剪刀一样的翅膀,像闪电一样从浓雾里穿出来,红红的小爪稳稳地落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它们似乎还沉浸在穿云破雾的兴奋中,彼此轻轻地啄一下对方的羽毛。
有人说燕子是世界上最狡诈的动物,说它充分掌握了人类的心理,利用人类的信任但是又始终和人类保持着一段距离,因此人类会猎杀其他任何动物却从不猎杀燕子。我不知道燕子是否真的具有这样超凡脱俗的智慧,而又具有这样阴暗的心理,但是我是真心喜爱燕子的。
我老家那地方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形,终年潮湿多雨,先辈们便充分利用天时地利,在清花河两岸开垦出一块块梯田,秋天种小麦或油菜,初夏时节收完小麦油菜,便开始蓄水插秧,即使是冬天,也留着来年预备育秧苗的水田,我们叫作秧母田。这就为燕子创造了良好的生活环境。一年四季,燕子都可以啄泥筑巢,可以到田间寻觅食物,养家育雏,而省了长途跋涉的艰辛。
惊蛰清明过后,燕子的活动便频繁起来。它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衔泥筑巢。白居易先生在《钱塘湖春行》中描述,“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在我老家也是一样的情景。阮逸女在《浣溪沙》里也说,“燕子归来寻旧垒”,但是经过一年时间,泥做的巢穴往往会破损或松动脱落,能够继续居住的总是少数。你看它一点一点从田野里衔回泥来,在屋檐下寻一个缝隙或是一个木桩,开始营造自己的巢穴,不几天时间,一个葫芦状的新居便悄然落成。那小小的身躯,不知经过了多少来回。巢筑好后,燕子便进入产卵育雏阶段。刚开始,我们是看不到任何动静的,直到突然有一天,几只幼小的脑袋在巢口挤作一团的时候,我们才知道燕子又完成了一件大事,看到那一张张浅黄嘴巴嗷嗷待哺的情景,总是让人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
有人说,燕子是益鸟,一只燕子一年可以消灭多少害虫,是人类的朋友。灭害数据是否可靠,那是科学研究的范畴,我们一般人无法断言,但燕子是人类的朋友却大抵不差。从没人见过燕子糟蹋庄稼,它宁愿辛辛苦苦去田野里捕捉虫子或是拣拾农民散落的稻粒,也绝不投机取巧不劳而获。尤其是秋季,漫山遍野水稻成熟的时节,也是害虫和麻雀、灰山雀等猖獗的时节,成群结队的燕子在稻田上空飞来飞去忙着捉虫,却从不落在谷穗上。劳累归来,它总是从容地落在人类的视线之内,不躲不藏,一双清澈的眼睛传递着它对人的信任。而麻雀则不同,它与燕子差不多大小,却天性懒惰行为鬼祟。麻雀也喜欢与人类比邻而居,却从不筑巢,把自己藏在瓦缝里或是墙缝中,伺机偷吃各种粮食。它不到田地里去寻找食物,却喜欢在晒谷场上和人打游击,人一走近它便飞到树梢上,人不在的时候它迅速飞到场中一边偷吃,一边还叽叽喳喳示威似的用爪子把谷子往晒场边的草丛里扒。每逢收秋,我们小孩子的任务便是到晒谷场上撵麻雀,用竹竿、用弹弓,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燕子历来被视为吉祥之鸟,人们把燕子来家筑巢视作祥瑞的象征,但是对它的感情也最为复杂微妙,没有任何一种鸟类能像它那样牵动着人类的喜怒哀乐。幼年时,读着刘克庄“桃花雨过碎红飞,半逐溪流半染泥。何处飞来双燕子,一时衔泥画梁西”,心情无疑是喜悦明快的;但是读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心里便有一点沉重;再后来看到杜甫《燕子来舟中作》,“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处飘飘托此身”,我便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仿佛是自己天涯孤舟,秋燕绕篷…..一只小小的燕子,得意时有它,失意时有它,舞榭华堂有它,荒江野渡有它,繁花似锦的春社有它,秋风萧瑟的逆旅有它。它简直就是一个无孔不入的精灵,潜入人类的灵魂,让你笑,也让你哭,让你欢欣,也让你叹息。
我想每个人的精神家园里都栖息着一只有形或者无形的燕子,它那双纤细的小爪紧紧抓着你的心弦,你会为它微笑、担心或者落泪,一旦它振翅高飞,你的世界便成了一片无迹可寻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