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青海贵德县,塑料袋套头,治河又造田。”
这是当年我们几个年轻人胡乱编造的一首顺口溜。其中“塑料袋套头”是因为当时河道里的风沙特别大,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许多人就找了个透明塑料袋子套在头上。既可以防风沙,又不太影响走路和干活。可谓神器。
更有脑洞大开者,还对应两只眼睛给塑料袋儿开俩洞,既可以看得更清楚,还能起到透气、降雾的作用。当然,这类神操作的防风沙效果,肯定会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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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天下黄河九千九百九十九道湾中的一道。我们要在河湾外侧宽阔的河滩上,顺水流方向修一条隔流大堤,将主流和月牙形滩地分开,让移居到此的村民在河滩上造田种地。因为当时这个村子还没有名字,我们就随便把这里叫新村。村民好像是从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山上迁移来的。
新村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近两年政府补贴盖的新房。干打垒的墙还露着新鲜土块的棱角和木椽的挤压面。房屋的门窗和檩椽都白白的,有的还贴过对联和窗花。从红艳艳的纸质看,这类新房的主人是在这里过得年。
这三四十户人家分成错落的两排。院落全部朝向南方,即黄河那边。两排中间,有条磕磕绊绊的村中土路,土质很硬,人走在上面总感觉像鞋底子很薄一样,硌得人脚疼。
我们施工单位租了第一排的两个院子,又在院内四角加盖了几间小房,呈四合院状。用于灶房、库房、办公室,还有大通铺的职工宿舍和电视合用房。房东还给自己留了一间灶房,门口偶尔散发出穹锅馍的香气。
我们四个年轻人住在院子正中央搭建的一顶单帐篷里,外面四周是过道。
青海的天气温差特别大。住在帐篷的我们中午午休时,尽管穿得很少,还是热得浑身是汗,要不打开门窗帘子,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尤其是到了凌晨,冷得人脸上像下雪一样,有时甚至像刀割一样生疼。早上起来一看,被子上落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人的头发、眉毛上也有。
后来,我搬进了第二排另一端的房东儿子孔老师家的从新房里,就少受了这份罪。再后来,孔老师一家也搬来了,却住在隔壁院子亲戚家的空房里。他们人很好,和我们常来常往,有些当地人的吃食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品尝到的。尤其是酸奶,真是香得让人回味无穷;也从此惯下了我的酸奶瘾,无论走哪里,只要看见,就想买一罐过过瘾,可是自离开青海以后,再也没有喝过这么纯正的酸奶。
我每次上夜班都要路过黑黢黢的村中路。有时,会有什么动物突然从身边窜过,把人吓个半死。这让我常常想到鬼——明知没有,就是害怕,头发一摸“呲啦呲啦”冒出火花。有时自我安慰:可能狗。心里却祈祷:千万不要是藏獒,不然我就惨了。我到青海才见到藏獒这种东西,看起来相当恐怖,我估计老虎都拼不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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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大堤所在的黄河滩全是砂卵石。为了降低成本,我们用推土机将砂卵石就近推一道很高的楞,便有了黄河大堤的雏形。然后由推土机平整碾压,再进行人工修整。
迎水面要用浆砌石护坡,基础深入地下有四五米。黄河滩的地下水非常浅,挖不到一米就见水了,就得拿泵抽排。可砂卵石河滩特别通透,一个基坑要架好多水泵才能抽得及。就这,稍不注意,就会灌到我们高腰子雨鞋里。
抽水后的砂卵石滑得很厉害,几乎形不成多大的坡度,挖掘机一震动就滑了下去。只能靠人工一层层接力向上摔,边坡才能勉强站住。就这,有时为了十几公分的欠挖,挖两三天都通不过验收。人工一边挖,水中的砂卵石一边往下溜。效率低,也不安全。所以大泵小泵、挡土板、木板架、竹把子、杉木干,摆置了一河滩。
有一次黄河发大水,上游电站不得不泄洪。指挥部得到了报告,可是当时没有手机,工地也没有座机,我们在现场就没做任何准备。大雨一来,淋得我们撒腿就跑,就这,回去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暴雨小后,我们涉水跑到工地。黄河的洪峰是过去了。可所有的基坑都灌满了水,挡板等木质工具用具全漂了起来,有好多已被冲进了黄河,早不见了踪影。我当时就想到了两句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但我没有心情念出口,我心疼我那些远赴渤海的珍贵物资,还得花钱到西宁、甚至是兰州、西安去买。
水泵冲得东倒西歪,一台台都裹了一层泥。有的抽水备用胶管也被洪水冲跑了,那一根就要好几千元呢。好在大水来时,空开自动跳闸,才没有把水泵烧坏。但除了潜水泵,其他水泵肯定不敢冒然启动,得打开清理烘烤,防止冒烟烧坏。
大伙不得不脱了衣服,在冰冷的洪水中捞工具、材料。青海的黄河水,许多都是从雪山上下来的,把我们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但还得坚持,要不然,说不定什么时间,这些可贵的物资,就会瞬间顺流而去,一去不返。不知道是谁,还真是个有心人,拿来了一瓶白酒,招呼大家到岸边喝上两口驱寒,再继续下去。
然后就是清洗设备,重新布局,加高围堰,修整道路,恢复供电......
没有砌石的基坑,被洪水灌满后,泥沙淤积了一多半,必须重新返工。被洪水浸泡过的大提和基坑,含水量都达到了饱和,塌得一塌糊涂。我看了半天,想不出别的办法,一切工序都得从头再来。真是损失惨重,让人欲哭无泪。
隔流大堤一直干到年底。赶滴水成冰的时候,总算是把工程干完了。极目眺望,大堤笔直而宽阔,一直伸向阿石贡方向,戳进了河心。滔滔的黄河水,此时,安静得像一个处子,温顺地从一旁流过。远处是红砂岩山体,所谓的丹霞地貌,和逐步下移的雪山边沿相映成趣。
在满满的成就感中,我们恋恋不舍地收拾行囊,一车一车,床板、铺盖、灶具、桌椅板凳、施工机具......顺利撤场。我们从没有想到过,我们还会再来这里。我们是专业游子,哪里有水,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可是后来,听说我们干的那段工程全部被洪水冲毁了。原因是我们工程的上下游连接段没有干完。黄河再一次暴怒,把我们已经干成的段落又一次淹没在浩渺的洪流中,被一水抹了个精光。
我们的心啊,难受得简直是无以言表!
3
十六年后,我又到青海修路,隐隐约约感觉到就在我们当年修黄河大堤的附近。也是我们当年年轻,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知之甚少,一车往来一拉,再很少到外面去。只知道当时路过一座高山,缺氧,汽车出力不足,我们只得下来步行,快走几步就喘不上气来。
修路高峰期过后,我们就想重游故地。就打问新村,却没有人知道。经过反反复复描述,当地人肯定地说:贵德就没有新村这个名字,会不会是二连新村?
可我们去了以后,村子怎么看都不像,心里别提多失望了。倒是黄河周围的山势很像,海拔四千米的生命线截取的雪山顶部,一看就非常眼熟。远远的丹霞地貌也似曾相识。
可是,延绵十多公里的土地成方成块,农作物的颜色各不相同,布局整整齐齐。还有一片开阔的水域,旁边有一座精致的建筑物。没有一点砂卵石的痕迹。也和我们想象中被水冲毁的模样大相径庭。
以两排宅院为主的村子,树木掩映,房屋老旧,有的已经有了残缺口。墙上爬着瓜蔓。各家院落里的农作物、水果树,种得满满当当。村中路被脚掌打磨得十分平顺,没有一点生土的迹象。这哪是我们要找的新村?
而且,这个地方我们办业务时经常路过,要是我们能看不出来?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打问,还真是我们当年的新村。并且顺利地找到了我们的老房东孔老师家,这才得到了证实。只是当年消瘦帅气的孔老师,竟然不再挺拔,被紫外线灼皴的脸上有了皱纹,胡须也没来得及刮。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长得敦敦实实,跟着她妈妈跑前跑后招呼我们。聊到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当年她妈妈经常抱在怀里喂奶、晒太阳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已经技校毕业,正在找工作呢。天呐,惊得我们半天合不拢嘴。
当问及“我们当年修的黄河大堤是不是被水冲毁”时,他们说:“不知道。”当我们说要去看看时,他们说:那么远,看那干什么!从这几句忽然失温的话里,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似乎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我们也就不好再问,只能差开话题,问为什么没人知道新村这个名字。他们说:“我们从来没叫过新村,一直叫二连村,有时也叫二连新村。”我心想:这不得了,一回事嘛。
无论怎说,黄河大堤已经发挥了作用。他们现在过好了,我们也就心安了。
4
让人揪心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孔老师打电话说他女儿还没找到工作,看我在这里能不能给找一个?干什么都行。
我对“干什么都行”这话感到意外。仔细一盘问,才知道孔老师仍是民办教师,现在以他的社交圈子,要给孩子找一份无需东山日头北北西的工作,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让我心上又多了一重负担。青海和我们这里的方言、生活习惯差距很大,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到我这里来,我一个大男人家能照顾到什么程度?而且马上要面临结婚、成家等终身大事,谁替她操心?
所以,这一份人情只能是欠下了。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总觉得亏欠人家孔老师一份责任。
聊以自慰的是,只要我们修的黄河大堤还在,房东们的日子都好过了,这份人情就不算欠得太多。
而今,又过去了近二十年,孔老师家的小姑娘也已经人到中年了——岁月是把杀猪刀!
但愿他们过得比二十年前更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