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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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母亲走的时候，带上了一扇门
父亲离开，带上了另一扇门
故乡开始隐身，开始闭门思过
细数尘封往事。但还未上锁
回忆崎岖，像在争抢一张返程车票
祖坟在，老屋在，时间就还在
袅袅炊烟是我活着的亲人
每一个梦都有爱的籍贯
每一朵花都有露水的原乡
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影子
还能不能徒步走回昨天？
一个人没有了故乡，就没有黄土
埋他的根，藏他的牵挂，他的心跳和呼吸
即使打开了头盖骨，也没有地方深坐冥思
任由黄昏荒凉，表达一个残酷的事实
从今往后，每一粒天上的星辰陨落后
只能把火葬它的地方，当故乡了
《埋故乡》
对不起了，爷爷奶奶，背不起你们了
更背不起毁了的祠堂，散失的祖先牌位
带不走，无从考证、记录不全的宿命血缘
不管不顾，还是不是来路清楚的生命了
所有的秘密，连同故乡一起被深埋
种上树，松树代表爷爷，槐树代表奶奶
其余的亲人们住得太过分散，只好任由
野草葳蕤，藤蔓、瓜葛之物，像某种过失
被烧掉、埋葬之后，重新滴血、吐露
在山水清澈的寂静里，经历再次突围
成为风景区里，城里人稀罕的南山兰
但一直说着梦话：那么多人渴望的远方
其实是一个正在死亡的故乡
她有无名之生，在失魂落魄的路上
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湖水
走进一个人眼睛的地平线里
把湖水熬干之后，头顶升起的
一朵，又一朵白云里
《大雪记》
夜不能独自享用这无边的黑暗
夜的豹子身段上，还藏着白闪电
与黑暗对抗。时间的车轮疾驰而去
风每个踉跄的毛孔里都有一座悬空寺
在给明天豢养白长老、白虎、白狮子
白马……甚至白豪猪一样干净
不能飞翔，却脚踏实地奔跑
不小心也能撞翻一团白月光
来自深山父亲的咳嗽，加重了世界的孤独
今夜我夹在异乡，一扇门背后粗重的呼吸
是大地上的一根青筋，它有难以转动的回忆
像暴风雪无法撼动灵魂的想象的芦苇
四十八片落叶，盖住了四十八个宿命
童年的祖国啊，我这把生锈的钥匙
能否找到黑夜的锁孔
打开这偶然和必然的一生？
天空慢慢地低下头来，像落叶
柔弱的呼吸，抖动远方的苍茫
这时我听见一声呼喊，花开的声音
压倒了大地的鼾声。一阵紧过一阵
一朵连着一朵怒放的白，像跌落的瓷
在月光的瓶上碎得完美，碎得惊心动魄
它小小的火焰，点燃了我梦里的村庄
正在消失的白鹭的白。用一种流逝追逐
另一种流逝，发出的颤音，有毒
接父亲的梦话时，像一个偷听者
一场大雪整整下了四十八年啊
它还将继续下下去。它轰轰烈烈地下着
一定会被自己白得伤心的爱烧得
像死又像生。
《静夜思》
后半夜，屋檐下躲雨的人
终于读到了远方的来信
母亲去世二十五年后
月亮依然干净地活在人间
端一碗清水，为时间剃度
平衡我心里的孤独
巷弄里扑棱棱一阵响
一只蝴蝶在腊梅枝上踏空
而故乡，开满了鲜花的墓地上
也有透明的翅膀，驮着乡愁
每天都在飞向我吗？过去和现在
颜色已经发白了的梦
都来自同一个月亮？
雨停了，月光下得更大了
宁静中，耳朵抓住世界的湿润
不让任何一滴声音，落向虚无
悬念是夜，在月光的浮桥上
等一个人回家，像是在等
雨中的泥菩萨，上岸
但有一首李白的诗
我再也记不起来了
《弹琴蛙语》
占山为王的弹琴蛙
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歌声
普度城市夜晚的宁静
溪水漫过房顶，蝌蚪爬满了床
一个人变成了婴儿，在琴声里洗澡
信手抓来几朵白云，是爱的肥皂泡
灵魂被挖了一个坑，夜露尚未盛满
还有足够的空间，埋一个世纪前的黑暗
和法国传教士谢纯爱，富甲一方的孤独
仿佛是在回忆里露营
观看童年许愿树上的星星
故乡稻田里的午夜蛙声
翻滚、涌动，反复袭来
让梦又长高了几分
我心生欢喜的同时
却感到了一丝清凉
但不知把清凉留给我的人
他们说过的话，是否都可以谱曲
唱着分行的一首诗，蹚过了
长发已经及腰的马边河
让人间暂时六根清静
少了月光敲门的杂音
《打水漂》
扔向河面的石子
只有一颗像昨晚的落日
那表情像是哭过。针尖上走路的水
瞬间也有了归宿。扔出去的天空
渐渐蓝了，蓝得像一个孩子的背影
顽皮的声音里雀跃着柳叶儿的萌芽
涟漪之花一朵接一朵绽开
和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一起
推搡着风，掏空了眼睛里的流水
折翅误入深渊，与我渐生倦意的影子
狭路相逢，惊起了一串呼救声：
“河里有鱼像长了翅膀，
带着谁的童年在飞！”
一群羊领着春天在河心洲上吃草
没有船能够接回那座小岛。河面上的浮物
即使咩咩地叫着，也拒绝回到羊群中间
像无人可以安慰的石子，扔出去了
哪怕会沉下去，也要在网住了昨天的
这片河水里，和自己的灵魂照镜子
夜幕降临，石子一样
掉进河里，没有溅起一朵水花
就不见了。像异乡漂泊的我
脸上徒有荡漾的皱纹
在一片往事的河里梦游
因此而满，因此而空
烧干了一个大海的想象
——以上分别原载2018年11月和2019年11月《星星.诗歌原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