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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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门》
一九三九年，叶圣陶继续
在西迁乐山的武大教书
八月初赴蓉讲课数周
十九日下午，闻日机轰炸古城
城毁过半，万人无家可归
租车急回，竹公溪遇一同事说：
“较场坝已被烧光，乌云过处，
空气焦灼，人间像已下落不明。”
入嘉乐门，学生吴君报平安
喜极而泣。得空到城中看视
满眼断垣残壁，落魄失魂
家人躲避的城门只剩一洞
焦土砾堆中，安澜二字格外刺眼
正是汛期，城下岷江不可阻挡
涛声好像还没有完全被摁下去
浪花虽已凋零，至少还有一朵
在叶圣陶心头开着，像是在被孽火
烧卷了的城市里，听到了
时间深处，那间炸不塌的课堂
回荡着琅琅的读书声
《让庐日记》
先期搬到陕西街的苏雪林
不学子瞻的澹泊和“养气”
倒有几分东坡的洒脱与率性
灌园、绘画、论诗，日子过得惬意
还成人之美，邀乡下杨端六、韦从序
三家齐聚让庐，用苦水井的水
滋养才情。不久，凌叔华
也来万福寺旧址盖小楼
眺望峨眉，爱山庐梦影
自此，袁昌英等武大三女杰
心向大佛，眼睛里流出三江
梦枕高标山，身体里落满了月光
珞珈之山，东湖之水，山高水长
溯流而上的爱，在千里之外的异乡
竟也美得，能听见几声咳嗽
一把抱住了万物深处的孤独
凌晨时分，星星开始融化
巷陌尽头，夜色被风吹得
踉跄了一下，俯身将脸
藏进了蟋蟀啜饮的草丛
那时起，少女杨静远的日记里
一座嘉定古城从来都是不睡的
所有人间灯火，像一盏盏渔火
在向走过来走过去的时间挥手
《流动的大学》
爬上老霄顶的时间已经生锈
远方，江水还在奔跑，植物们的灵魂也是
从珞珈山到乐山，樱花，滴血成路
摘到手的一枝海棠，盘腿坐在月亮上
扒着文庙天窗，数天南地北的乡愁
峨嵋山在云雾里，空着九亩雪水
乐山大佛在码头上问路，唯乌尤寺
还抱着莲叶大的离堆，持露珠诵经
为落日祈福，像搁浅了的人间
和衣而睡的龙神祠，校园诗人邹绛
眺望到了一缕星光。露济寺正在做梦
寂静中落下花香的，是独自怒放的“白宫”
一朵叫齐邦媛的樱花，翻墙入了邻居薛涛的梦
但她“棹声齐唱发中流” ※的，不是城下三江
而是辗转了十余年，还会继续飘零
在时光的背影里流浪，忍不住
突然泪流满面的巨流河
左一脚辽宁，右一脚武汉
前一脚重庆，后一脚乐山
再一脚台湾……最后一脚大海
像是被初恋决定了的人
看山是山，见水是水
所有的异乡都奔跑成了故乡
和浪花交换彼此内心的白银
一生都背着一所流动的武汉大学
※ 引自唐.薛涛《乡思》
《悲欣交集》
壬午年，河南大饥荒
十月，弘一法师在泉州圆寂
丰子恺在遵义浙大教书，束装迁居重庆前
发愿为师画像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
如愿后，迫于生计，决定“下海”
托人由渝赴乐办画展，投石问路
引马一浮、王星贤、王准等留墨赠诗
获武汉大学、复性书院师生
及嘉州山水如潮好评
癸未初春，经内江、自贡到乐山
访濠上草堂，煮雪成茶。后客居五通桥
为桥滩春色写生，念及先师一生四变
“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
起大面又像个大面，如全能的优伶……”
不由悲从中来，“这乱世飘蓬，竟也似修律宗”！
法师遗训铭刻于心：“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十七年世间的师徒尘缘已了
慈悲之旅才刚刚启程。一颗仁心
从此芒鞋布衲，大爱如一根青藤
施展隐身术，在时光深处摸索
终有了向善的决心。诗、书、画、音律
缘缘堂里里外外，一片片灵魂的落英
像写给人间的情书，美得不忍直视
《第八宿舍》
第一宿舍在文庙对面的月咡塘
第二宿舍在龙神祠，第三宿舍先在观斗山
后搬迁至叮咚街范倜生的龙兴丝厂
第四宿舍租赁高西门外的露济寺
第五宿舍借住兴发街的范氏打米厂
大通铺，无窗，人称“黑宫”
第六宿舍是唯一一座武大自己修建的
就在大渡河畔的斑竹湾，高尚荫师徒
首次发现了中华桃花水母……
第七宿舍是白塔街那栋白色洋楼
又叫“白宫”。由于房少人多
低年级女生，只能住潮湿的平房
如寄居王宫下拥挤的鸡窝
章心绰说的第八宿舍在哪儿呢
大轰炸炸死的，八年间客死异乡的
一百多师生的灵魂，是沉睡在了
已变操场的西湖塘，还是像一阵风
穿过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德胜门
到草堂寺外那所中学的教室里
爱和被爱，还想给继承者相同的待遇
却再也不能回到出生的那个地方
《乌尤山记》
过濠上大桥，比过渔村
过麻浩崖墓，少了些鱼腥味
和树荫笼罩的凝重。油菜花
是一群干净的孩子，笑容甜蜜
透着三月太阳光。我们俨然是
从冬到春的接力选手，踩着
花蝴蝶的翅膀和绿肥红廋的春
被蜜蜂们，用沾满黄粉的嘴唇
轿抬到正觉寺明灭的香火里
乌尤山又叫离堆，青衣别岛
与大佛所在的凌云本属一山
因李冰治水疏浚开凿始独立
即使沿途曼陀罗花间的露滴
如摇摇欲坠的尘世之诗
那也不是所谓的悠然南山
或者书生打马与娘子相遇
奏响的那一阕竹枝词
草堂在废墟里，荆棘丛中
旷怡亭还在，尔雅台搬到了绝佳处
景云亭万象凌空，风景独好，极目远眺
“平羌江水绿迢遥，梦冷峨眉雪未消。”
幸有西汉郭舍人，在此为汉语把脉
煎药，用江水流转，还一山草木青荣
而马一浮、王星拱、周鲠生等大师
抗战民族危亡之际，让武大西迁乐山
创办复性书院，保存的那点文化血脉
也“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顺着那一江潺涣春水，点滴一般
流入嘉州，岷江、青衣江、大渡河
汇入长江，赴东海，绵延华夏大地
数千公里，让文化的魂，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骨气
像石缝里扎根的古柏，剩半丫枝
也是乌尤寺那些风的源头。在它们心里
面壁和供奉着，漂不去的一堆绿影
——原载2019.06/785期《解放军文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