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罗国雄的头像

罗国雄

网站用户

诗歌
202109/26
分享

回家不能是一次旅行(散文诗组章)


 

老屋记

 

说它老,因为母亲在这间屋里生下了我(包括四个先后早夭,三个至今健在的哥哥姐姐)。

六十四岁时,母亲那一次出远门,去寻找丢失多年的孩子们的哭声,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就在这里,把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过完,最后让自己归了山水的魂罐。

五十年前的记忆,泥墙未变砖墙。再往前走,是迷了路的桐油灯光。透过一片亮瓦,抬头我在夜空中找到的金、木、水、火、土星,是亲人们亮堂过的心。推开窗,捞起落水的月亮,再一一放生的,是填满山谷的鸟鸣。只有那颗找得我颈椎痛的星星,像我的爱,在等两个儿子命名。

父亲去世十多年后,第一次在老屋里过夜的我,是真累了。躺着父亲编的竹席,头枕稻谷壳,用母亲纺的那床旧棉被,紧紧地裹着。被消失的新鲜空气环绕,睡姿像天使,如搂着生养过我的这块湿润的黄土地。

梦中去茅房小解,睡眼惺忪地回来。给我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床上还睡着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找不到地方去的我,只好蜷曲成一个报恩供,藏进她孕肚里。如在故乡山村隆起的腹部,请活佛三千,点月色十万,为超度那片退了潮的,怀抱落花的流水,进我撒的网。让时间含着热泪,梦也滴着露,再来一次八级地震,也震不醒。

 

 

全家福

 

父母健在的时候,因为生活条件艰苦,全家没照过一张合影。

母亲去世时,远逝的韶光,在一张黑白画像里迷了路。十七年后,父亲安详的遗容,至今还在我脑海里掉颜色。生前没闹过离婚的夫妻,死后却分居在村头和村尾。

直到老家拆迁,拣他们的遗骨,搬进二十公里外的一平米新房。坟前烧纸,焚香,放鞭,磕头的我们,终于实现照一张全家福的强烈愿望(独缺了我不能共同生活的大儿子)。

合墓碑上没有遗像,刻在竖石上亲者讳的名字,比生前的父亲严肃。坟前的野菊,像母亲年轻时的微笑,让照片里的天空,变得睛朗且多梦。仿佛还有时光,在等他们的在天之灵,模拟结婚生子的游戏。游戏中的我们,多年后在一个无雨的清明,是否也像故乡双燕子的暖春里,落日中跪乳插香的牛羊。

黄昏来临,怀旧的光线终将消逝,或许连他们的名字,有一天也会消逝,是梦都会消逝!但在我们离开的薄暮里,未被时光挡在墓门里的,低到听不见的虫鸣,将更久远地活着。

像太多遗产中的一种,需要格外小心地保存,再也不会让一把看不见的尺子,丈量他俩生前的距离,死后的距离,以及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再让尘世的幸福和痛苦,也阴阳相隔。

 

 

梦中人

 

闭眼就是一次回家的旅行。牛奶的溪流,从下游赶来,刚好够一尾逗浪的红鲤,洗童年穿过的白云草裙。

暮色降临,袅袅炊烟散尽。推门进院的风,扶起相框里的父亲,散落一地的绿荫。怀中抱月的年轻母亲,才能用花雨织毛衣。

一只候鸟飞过荒村坟地,问两位时间尽头的沉睡者:“我从梦里来,要飞出梦去。路过人间,空腹喝了滴热泪,就被卷进了某个人的一生。”“而那个错过了告别双亲,缺席了爱的梦中人,命运的船,靠不了岸,异乡船头的萤火,为什么还是不肯散去?”

故事没有结束,就不会醒来。你还在奔跑,还没有摆脱追赶你的另一个你。凌晨翻下身,指尖就下雪了,有人在一首诗里喊你的乳名。天地间,充盈着羽毛的轻忽,万物晶莹生。

对此,你一无所知,你最好一无所知。因为将要移民的故乡,再没有土地,可以种下你心里全部的死者。只能被一辆虚构出来的油壁车,浪费六角等分的那弯彩虹。等梦下车,在心里堆雪人。

 

 

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晨起听说峨眉山覆盖了一层洁白冰凉的春雪,想象的雪花,就开始在离头顶三尺高的地方飘。

母亲一生中最后一次出远门,是先到西坝来看我,然后坐船去凌云山,向乐山大佛许愿。昨夜的雪,像又一次出远门的她,步行出村,乘船到黑龙滩,再坐中巴、高铁到乐山。没有大姐和小雅陪伴,历尽艰辛,也找不到搬了十一次家,丢失了闪光羽毛的我。只好借峨眉山月的翅膀上山,撒把盐,等草木栖神明,请菩萨回到庙中。

整个世界都在下雪。所有我看见和看不见的雪,都在飘着。茫茫的雪花,像细碎的灵魂飞舞。小时候听母亲说,雪喜欢晚上来。如今我想象中白天下着的雪,像是被岁月遗弃了的孤儿。不计成本地忙东忙西和走南闯北,发誓要把愿望许给母亲:这辈子没流完的泪水,如果干净似面前的江水,下辈子化成了雪,也要擦出雷和闪电,以最大的善,跪下来给爱磕头。

一场雪下在深夜,另一场雪下在清晨。从天上来的雪,和一生都在路上的雪,要发生怎样奇异的交汇,才能加入一个被思念用旧了的人,在他身上堆一个雪人。即使心无所求,任何时候,灵魂都能六角晶莹地向爱低头。

又像是在梦里,让岷江的东西两岸,保持平衡不倾斜。看一夜白头的乐山大佛,从九曲栈道下来,与披肩柔软的峨眉山,在一条轮渡上相认,试着掏出彼此,不被允许的洁白的爱。

 

 

上弦月,下弦月

 

银桂在扇面上开花。抬头看见香气搂着时间,不让它悬挂的一面西墙,坍塌。结满星星的枝丫,迎风摇动,抖落的爱,可镇白纸上的虚静。让童年种下的光芒,慢慢爬过来,舔睡过火焰的脸,营造两行茂盛。

得到了繁星的人,揉了揉眼睛,从白得没有瑕疵的思念里,请出上弦月。如请出还在回忆里撒盐的年轻的妈妈,一边唱摇篮曲,一边奉昔日的婴儿之名,赐予自己饱满的母性,不让世界患上雪盲症。等这条月亮的乌篷船,把偏安一隅的游子,送回扇画里的故乡,听风吹树影的安静,让全部健在的绿荫,甜蜜地互道晚安。

梦醒了,地球自转了十五圈,而一轮明月,才自转了半圈,就压垮了东墙。借下弦月呼愁的人,是否还有勇气,把梦里挣脱的白,化成天边的一抹鱼肚白,唤回拆了的祠堂、老屋,移民了的炊烟,扶起一条没有归途的地平线。像被发配到那个乌有之乡的吴刚,在喜欢的屋檐下,碰瓷蓝天白云。让喜欢的人,嫦娥一样活在月亮里。心里那棵随砍随合的不死之桂,有雨后人家散出墙的馨香四溢。

——原载《星星·散文诗》2021年07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