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活着只为白一次头
1
惊异于岷江边低头汲水的芦苇
一年中多数日子都在这个下游
拼命地绿着,用卑微的江湖
营养它虚构的庙堂
直到时间变了颜色
它才放弃了悲欢
挤破了头,也要
献给生活一支歌
一支柔韧,婉转,透明的歌
没有忧伤的词,只有温暖的曲
让江水有了光泽,像蔚蓝色的海子
2
披头散发的芦苇,朝落日投去
一束哀悼的目光,就有雪花带它
去前世飞翔,母亲站在黑龙滩湖边
捧着梦剥茧抽丝,穿针引线故乡的山水
雪泥鸿爪,荻花苍茫
一生站直了的人,到老来
也弯了脊背,爱如泰山压顶
他还有多久苟活于这个尘世?
得看从记忆深处飘来的那股流芳
有没有更小的子宫刚好够藏他的故乡!
等童年的白色柔毛,被风一吹
视线就能大雪纷飞
成千上万的母亲,径直穿进了一件棉袄
在蒹葭寺里静修,并且繁殖温暖
安慰着他心里的死者。让人间
更多死于心碎的人,重回
暮色笼罩的泥泞小径
3
秋天卸下了重负,玻璃江皱褶里
万物的底部,睡着一个天堂的倒影
芦苇选择从拐弯的低洼处,回到
积雪的往事里,仅仅一声咳嗽
就烧得河滩波澜起伏。一丈白绫
锁住了寒江,水与野之间
鸟鸣一起一落,仿佛在祝福
能点燃人间的,不一定是风
大地不一定要长翅膀,才会飞起来
去够落日的光芒,给即将封冻的清澈
保留入冬前,最后一点温暖的念想
远在上游的故乡,也有芦苇星星点灯
只为让我的母亲,一生能白一次头的爱
成为一江春水的遗物,或让这首诗里
结了冰的纸上声,能回到血液的源头
月下忆荷
午夜 一朵清荷跃出水面
墨仿佛泼了一地
一张走动月光的宣纸上
妩媚的渴望
正一波一波荡开
从梦的湖心升腾
神秘的芬芳 以我为彼岸
此刻我的眼睛
已是最美的花园
荷 岂是花
是有人在最远的地方歌唱
春 日
三月的心扉,吱呀一声开了
浦包花、樱草、瓜叶菊、蟹爪莲
玉兰、海棠、迎春……蜂拥而入的
远芳袭人,像在下毛毛雨,沸腾着
我眼镜片上起雾的向往。但它们
还接不到真正的阳光雨,只能在
城市的花园里,喝自来水厂的水
这一刻我想起我年轻的妈妈
想起她把我放进春风摇篮里
一遍遍哼儿歌:“桃花,桃花
张开嘴巴。只会笑,不讲话
脸儿红红,像个娃娃。”
她背我回家时经过的那片油菜花地
有一条蚯蚓,至今仍在我脑海里蠕动
拱出泥土最新鲜最古老最柔软的部分
值得让我怀中小憩的稚子,毛绒绒的脸蛋
依偎。当他细嫩的小手,也长出十字花科
呈旋叠状的欢愉,记忆的田野应声起伏
那叶绿花黄的蝶舞,将折返回来找我
湖水的生命线,也是爱情线
自我出生开始,偌大的黑龙滩湖
就从未干涸过。母亲抚摸过的水
熬得住无人问津,就会有盐,有光
唤醒父亲十七年孤独垂钓的湖泥
烧制成盛满了陡峭乡愁的瓷缸
世事温存。游来游去的鱼儿
仿佛也被命运摁下了指纹
搅动山岚、苍穹、飞鸟、流云
和草木人间,只是为了修复和延续
始终在扩大,永远不会散失的温暖
当回忆的碎片,不小心割破了时间
看不见的蒸发,垂顾异乡的天际空茫
落进我五脏六腑的雨,都是浓于血的水
身体里隐秘的电丝,会借故乡的风平浪静
让短暂颤栗地住过落日的视线,再次噙满
想象的晶莹。等我石头沉底的心
也柔软如琉璃,泉涌离合悲欢
勾兑自己的酒,烹饪客家醉鱼
与时光博弈,让晨曦夺回蓝天
让落花浮现——湖水生命线的曲折
爱情线的秀美,荡漾在能令月光窒息
的铜镜里,紧攥我灵魂的一粒粒流沙
忆菖蒲
悲伤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她突然走进一个人心时
像在迎迓一场暴风骤雨
身体里早已泥泞不堪
既无瓦盆可倾
也无屋檐躲避
但她还爱着这样的人间
骤雨初歇,恩怨洗净的村路旁
比我更快到来,又更快离去的
一株叫菖蒲的植物被连根拔起
在她临死之际,剑状的秆稃
像剜走了我心跳的小手
还举着一片湿漉漉的天
她的爱会有力不可支的时候
时间也终将松开攥紧的拳头
晚风吹
晚风吹着流水,吹着绿树枝头
闹哄哄的春意。它们柔弱的呼吸
渗出细密的水珠,雾气氤氲而起
淡淡浓浓的水墨,为山村穿一件纱衣
故乡有太多坎坷,太曲折了
连月光也改道走了水路
但仍然没有一叶扁舟
能把这条岷江送回到源头
就像没有一滴泪,能把我
送回母亲已然枯竭的眼眶
密林深处,一口老井的深黑
把一个山坡,分成了两个人间
中间隔着茫茫的生死
花开的声音
天微微亮,世界刚苏醒过来
就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有意义的一天。敞了怀的天空
日月尚可怜见,星辰也未远离
白云生处,鸡鸣狗吠,炊烟袅袅
清风徐来,旷野在向我们逼近
山乡村野,卷轴的幸福,越溪的温暖
起伏如绿色的绸缎。美好的气息赶集一样
香椿、浦包、樱草、海棠、春兰、爪莲
聚齐了。阳光下,春天一寸寸地拔节
校园里,蝴蝶成群翻飞进教室的喘息
都是花开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也都动听。一棵花树下倚靠的梦
在听一个聋哑孩子用手语报告:
她想穿过几垄田埂,去沫溪河边
试一试春天的深浅,小鱼一样
晃动身上的鳞光,“毫米级花瓣,
竟能剪亮所有人内心的一丈烛火。”
香 椿
春天刚长出来一茬
就被人狠心掐掉了
拿回家炒鸡蛋
一旦端上餐桌
立春、雨水,惊蛰和清明
会发出碗筷的欢呼声
剩一枚老叶子,站在垃圾堆里
生涩地看着这个欲望如潮的世界
内心有叹息,涌如
静水流深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