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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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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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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的童年优美(组诗)


两塘村:下雪的傍晚

 

老屋,古树。破旧的牌坊

石磨,祠堂。山梁一样的木门槛

一缕清风正穿过母亲纳的鞋

 

白雪纷扬。大雪覆盖并冷冻着一个村庄

它无法看清形势,它的梦做得很深

它湿润的向往已被雪俘虏

 

一炷炊烟在屋顶盘旋

山坡上含着花蕊的草像我的童年

正经历严冬里微小的沧桑

父亲从大雪中带回的一个消息

像一床新棉被温暖着这个傍晚

白雪安静的等待中一个山村

渐渐发凉的身体和冷清的心

 

暮色降临一切归于平静

一个远行的路人,从这里经过

他短暂的停留和眺望隐约瞥见了

深埋在光阴档案里的疼痛

和被生活忽略了的温馨

 

 

透过树枝看天

 

第一次爬树是在四十年前

五龄童还穿开裆裤,比基尼的青蛙

急着要去一个有云彩的地方捉迷藏

 

牛儿在坡吃草,姐姐采蘑菇

一不小心,就捡了一篮子蟋蟀的鸣声

“头顶有一堆新雪,是春天的源头

 

爬上第一棵,惊扰了几只蜜蜂的好梦

第二棵,裤裆里的小虫被蹭得钻心

索性屁股像两瓣桔瓤,撒在光滑石头上

透过树枝看天,如在人家屋檐下望星空

 

一阵风吹过来,油茶树抖动全身枝

一把伞撑开春光,在树的绿皮肤上

拨动梦游丝。我闻到的隐约花香

是一树摇晃的,姹紫嫣红的阳光

 

喉咙里突然有人站起身来。仰着脖子

踮脚的草看到了露珠晶莹的天国

瞬间,从未谋面的外婆眼睛里

的一股细水,搬运到了蓝天白云之间

 

手握闪电,驯服了天流星

海市蜃楼,开蒙了一颗童心

金边日食的梦环里,提取彩虹

看见在片林子里生活的古人今人

和尚未到来的自己,排成队的身影

 

 

数星星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就坐在这里

数星星。我没有可等的人

也没有急着等我做的事

 

小时候,我好像也这么数过

坐在屋后黄土坡,等太阳落山

风一阵阵地吹,星星一盏盏亮

 

接下来夜深人静。雪落在油茶树上

听不见任何声响。数着数着我就睡着了

天上的星辰,也陨落了几颗

我醒来,头发花白如饥饿的雪

 

逝去的时光并未远离

只是更深地钻入了我的身体

时间在山里打了一个来回

丛林里,枝叶浮现

一些人又活了过来

 

雪化了

我坐在晨光里

等一颗流星

来把我带走

 

 

梦像棉花一样轻

 

昨夜,母亲在月光下

跟一团棉花较劲

掀了的乡村

像光着身子的记忆

 

旧棉絮好像旧生活,一旦拆开

总有破败和漏洞。要把它弹活

先摘时间面纱,理清琐事的丝缕

织密人生底线。把卷成捆的云撕松

拣出烂铃、虫蛀和僵瓣,用

弹揉皱了的幸福,把起伏的心潮熨平

摇篮哄睡命运灵魂然后拉紧、扎角

反复均匀压实像藏一瓮岁月的银子

最后找出一块绸缎用散落的星光

绣鸟语花香。新日子样的新铺盖

才算练就了团队精神的民间温暖

 

寂静的夜,迢遥的琴声

白蝴蝶在母亲身边飞舞

一个弹床的梦,像棉花一样轻

而异乡城市的蚕丝被,再重

盖不住辗转反侧的乡愁

只有梦里开白金吐絮的

才是故乡晒飞雪的棉田

 

 

 

垂直落体的灵感,来自四十多年前

一个成都的女知青每当日暮放学后

在距我家三百米的山腰,看一树白槐

揽着明月跳舞,脱光了梦洗澡时

无需凿壁,就能借满天的星光

照亮一座村小明明灭灭的幸福

 

夜色闪耀。在她还没成为生产队唯一的

幼儿师前,我曾偷窥过一对青年男女

牵手时羞涩,并向一树槐米燃烧的芬芳

扔过小石子。当我们笑着跑散开

童真就有了裂纹,尾随一缕追光

让懵懂的青春,像疼痛一样茂盛

 

好在仅三年,她顺利回到蓉城

在芳邻路的某个公园继续园丁

五年后,村小空荡得变成了往事

剩下那树槐,一年一度花叶相催

珠箔怜香,棉里藏针地点着

一盏盏孔明灯,照身后的黑暗

 

当爱失去了守护

记忆开始杂草丛生

家乡从此变成故乡

唯有月亮如在芳邻

让心里那个少年

槐花落满青衣

 

 

油茶花开

 

雨后初晴。天空蓝得没有杂质

她扎着马尾辫,站在一弯彩虹上

挑水时裸着一双光洁的腿,像诱饵

能把一尾桂花鱼,白天潜伏水底

夜间俘获的星光,钓到桶中晃荡

洗衣时,莲茎样的小手搅动秋水

仿佛在抗浪被迫早熟的青春

向洄游的童年,放一盏荷灯

当她离开河边,藕断似有丝连

身体里隐秘的电流,也能让她

微微鼓胀的乳房,在山村胸前

绽开两朵,呼吸急促的

瓣儿白,和蕊儿黄

 

一条无名河,从她辍学开始

就把课桌上的三八线接管了

我的上学路,常常要绕道去看

对岸的一树油茶,清明前泛新绿

霜降后,着一身雪衣美如浮世

四季花果不离枝,为山村滋养青翠

直到上色抱子怀胎的羞晕,一幅油画

才能泛起光泽,而不让茶油的芬芳

顺水飘走。更多时候,她能借故乡的

一夜风雨,打听异乡的我。而我头枕

一轮峨眉山月,隔着岷江的涛声

想她比看她还要陶醉

 

多年后我回到乡愁的分水岭

漫山油茶,已换种黑龙滩柑桔

记忆断流的河床,徒留一地霜迹

时间,再也追不上,在我心里

为灵魂铺路的油茶花开了。我中年的忧伤

仿佛也在掉颜色。但都有两个方向

开,或者不开。开了的两鬓斑白

看得见却够不着,岁月的红黄青

但不开,似乎比开还累

 

 

月亮升起,像故乡的肺

 

炊烟的童年优美。不设门槛的村小

没有户口的春天可以就近入学

才长了麟纹的小鱼背一书包跌宕的欢喜

就能加入操场上麦浪的齐步跑。上课钟敲响

一间土坯房能借亮瓦漏撒的晨光,鱼鳍鱼鳞

通电,就能把窗外的溪流引到每一张课桌上

如果视线还嫩黄,开小差的风会放飞几朵白云

飘到童心蛙泳的两岸,羊一样地踏青、饮露

架彩虹桥。收放自如的风筝一头系着蓝天

一头系着大地。课间为数不多的尖叫

正以鲜花的模样,冲出教室——

 

从她辍学开始,分给我和分给她的水

留在读书声里拔河。如果分不出输赢

会以厘米为单位,从桌面流进身体里

被水围困的我,不能一分为二,成为岸

关住屋屋外漂浮的带露之心。也不愿

成为孤岛,被楚河汉界的游戏,垂钓

往后,更多无人认领的水,让剩下的鱼

深不见底的生命,承受每瓣鳞片的苦役

 

再往后,墙塌了。天空还坐在教室里

接受水的雕琢,虚构煮水传书的故事

我坐过的桌椅,渐有了鱼的琥珀之心

虽不藏污,但咽进每一滴失重的水

鳃会排出,成吨成吨溪石霍动着

洄游上岸的,时间的倒影

 

欢爱搁浅了,跌出梦境的鱼

独自在异乡,倒出身体里的水

唱一首童谣:“排排坐,分果果。

你一个,我一个。”太阳无山可落

想在一条异乡河里,用皮肤,或肠道

呼吸氧气,是徒劳的。那些碎片之光

跑着跑着就没了踪影。鱼鳔样的月

故乡的肺那间教室的水才浮得起来

吴牛望月而喘,如蜀犬吠日。幸福是让它

继续给一方山水撒清辉,哄乡村的灵魂入

等虫鸣咬耳根。我也出来一条鱼命

里偷生,不被死,也不长鱼尾纹

 

 

记忆

 

推门进屋,摇尾巴的阿黄告知

父母到乡上交统购猪,换返销粮去了

扯猪草的大姐二姐,书包也放了暑假

粥在锅里,糊了爬不上灶台的空欢喜

一本连环画刚翻到蝴蝶翅膀插页

的黑白记忆就躺在竹椅上睡着了

 

换了身童装的阳光,折的纸飞机

在山坡上放风筝。降落伞打开

斗鸡菇光脚站的地方,乱石泉涌

裂开人世最深的缝隙。酢浆草开了

一朵又一朵黄云。遍地柠檬草清香

再怎么迷人,飞来飞去的蜜蜂也不会

去蜇,把梦又睡了一遍的虫鸣

 

一树阴凉的爱,到底积攒了多少想法

才能弹射一道光芒,飞越童年的山高

与灵魂的村远,让叶落归根的候鸟

衔回来乡音不改的种子。四十多年后

才开了花,结酸酸甜甜的果。吃不到

嘴里的感觉,如天空之镜,照妩媚青山

潦草往事的气息,像在等失物招领

 

放羊娃流涎的口水,像梦里丢了的绳索

牵引着一只蜗牛慢慢地爬。萤火虫不飞

月亮不回家,星星就还草叶上的露滴

等亲人团聚和看着父母流泪,失去了父母

再无泪可流,都像长大一样是无比遥远的事

连广播里的小喇叭,准时唱的两声“达滴达”

也不能唤醒。愿他永远不醒,永远活在

回忆里为静止模式的时间添土培新

保鲜一个少年翘首眺望诗和远方的模样

 

 

怕痒花

 

村小的遗址还在。蒲公英飞走了

这世界到处都是归宿。四十年前的土墙

坍塌了,骨灰散落的声音,裂帛碎玉了

童年的天空。积肥生苔了近半个世纪

才让记忆的操场返青。不用破窗而入

春天,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美好的来路

伸出手指嘘了一声,捧着光与影的盛宴

悲欣交集地取暖。再没有人能够跑过去

把阳光照亮的地方关掉,落叶投下阴影

 

回忆无心插的柳,从年轮中挣脱出来

等梦的下课铃一响,树下嬉戏的鸟鸣

将飞回枝头,嫩叶一样,摇头晃脑地

吟唱——比三月桃汛传得更远的山歌

地上拥挤的野花,我能喊出她们的名字

叫不出名字的小草,训练有素地抬头

也能从蓝天、白云,和雨过天晴的

弯彩虹上,分别找到他们自己

 

只有那株怕氧花,含羞蹲在一个角落里

像我曾经的初衷,沉迷于和时间划三八线

微风一吹,一颗揪着的心,就会快速闭合

整个身体都像叶柄下垂。眯成了缝的视线

瞬间闪过的晶莹,是黄昏饮下露水的丛林

瘦得只剩下爱的流萤,躲在低矮的墙角

试着掏出灰烬里的磷,还原它的化学活性

等擦亮过山村的火柴,对光和热产生反应

 

 

不知火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三十八株果树挤占了这间教室

像三十八户留守山村的人家

炊烟不离不弃,也止不住

有人要告别,有人会哭泣

 

站在山腰我恍惚已看见

三十八年轰然倒塌的时光

泥墙一样,集体堆放在一起

覆盖了曾穿透林间的读书声

山脚站着没穿衣服的稻草人

因为这片诞生了我的土地

早已不出产蔬菜和粮食

 

最好的香樟已被采伐

左眼那间教室昏的位置

橙色的果,开始偷猎记忆的颜色

要在我右眼点灯,在梦开始的地方

代替我生长、呼吸但还没学会奔跑

去看我失的童年,是否还有

趴在草丛里蟋蟀,朗诵过的荷塘

麦田、星空,和一阙阙稻浪

 

它们有个日本名字——不知火

中国名字叫丑柑。眉头齐皱压枝低

仿佛在等下课铃一响,就去我

空荡的心中,把日落后的傍晚

映照得面颊发红、耳根滚烫

 

 

滚铁环

 

木桶上取下的铁圈,被半圆的钩推着

大环套着的小环,一个是初升的太阳

一个是雨后彩虹,还有不会打铁的父亲

一个未竟之愿。一条坑洼不平的上学路

滚动起来,哗啦啦地绕树丛、过独木桥

用一脚稀泥巴,去踩另一脚熟能生巧

快乐得一天不累不倒的,是我的童年

 

铁环声弥漫之夜:无数拨浪鼓,无数中阮

无数空灵鼓,无数葫芦丝,无数琵琶二胡

吹拉弹唱的海豚音,能生出许多花样来

等待在脑回路上停车,把清奇的铁环声

往肩上一扛,一眼能望见那座废弃村小

的绿树枝头,还活着红枫振翅的愿望

 

夜半醒来,下弦月从稚子左脸蛋

滑到右脸蛋,想加入他梦儿童节

过窗前的一朵萤火,也像怀着饥饿感

放学回家的年。但我没有技术用它

焊接完美的铁环,也无法让时间翻山越岭

赶落叶回到树上。幸福只能用我给孩子

盖被时,漏电的那束手机光来照亮

 

 

外婆树

 

两岁嘉禾正在眯眼学唱儿歌

露出两粒小虎牙。搂着外婆

像发了新芽的垂丝海棠,成全了

散步天空的晨光,蹦跳着跑过来

围绕祖孙二人,做温暖的欢乐窝

幸福抖擞的老藤,抱着人间的

牙牙学语的鸟鸣,有几滴落在草坪

继续开放如莲叶上滚动的露珠

 

这是第二个。懂事的黄鹂鸟飞走了

掉了几根美丽的羽毛,给安静的守望

涂上心疼的颜色。又长了翅膀的故事

在等树下那只蜗牛,慢慢地爬上来

葡萄成熟还早,时间还躺在摇篮里

足够它背着童年的壳直到走出壳

在心里长一棵树让爱继续往上爬

 

那一刻想起母亲带我去给外婆扫墓

风把坟前的白玉兰吹得笑弯了腰

仿佛扶摇之枝,尚未弦断音垮——

许她青丝白发,记忆会在傍晚的飞雪中

成为一个吸光体。树上漏下的虚淡光影

正是这些年来,从我身体里不知不觉

飞走了的萌萌鸟。而那天,它只属于

一朵萤火虫的日落。我也没准备好

给月亮花,找到移栽许愿树的位置

只能像捉住了的一颗

躲在回忆的云层后面听任爱

因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又见蕉芋花

 

村中漫步,不经意走到这里

暮色撂荒的旧操场,野草光净

秋风吹走了飞蓬头戴几根蛛丝

细雨从天而降,能把一个昨日梦

今天的光与影,缝合并网住吗?

 

苔藓和地衣枯萎,欢笑声就远了

湖边那芦苇荡,再也藏不住一个

逃学少年的慌张。脚下有钉子

视线长了鱼尾纹,月不见白

露只剩下霜。山和尚不归巢

念经声能把夜色咬个窟窿

 

转角又见蕉芋花,雨打芭蕉淅沥沥

风弄红蕉叶叶声。如果雨停了

一曲熟悉的客家音乐,还接引千万只蜜蜂

到它的花冠里小坐吗?那藏着的嗡嗡声

一定比当年的读书声响亮!仿佛人离开了

天空还坐在教室里等下课铃一响

吃一碗炒蕉芋粉一遍

又一遍地口水

 

 

 

拥抱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经过的秘密,漂流瓶没带

一条童年的无名河,就干涸了

不肯上岸的卵石,正被黃昏擦去

四十年前的体温。泊进霜白的夜

只要还没渴死,就能睡莲一样

到梦里换气,学习做无氧呼吸

岩浆烫脚。摸着石头过河的疮疤

仿佛都是泉眼溢出时间的倒影

像看不见的水,吸引田野上下

一群奔跑的孩子,就能让欢笑声

起伏如绿色的绸缎。坚硬的时候

沉底,鱼肚白的蝌蚪星星

柔软的时候,也能曲项向天歌

喊月亮从天边,蛙泳进村小写诗

 

 

想飞的白的欢乐

 

一件的确良白衬衫,断线的风筝一样

挂在衣架上滴水。昨天它还是一只蝴蝶

从村小到乡中心学校,轻盈地飞舞

获得了我人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六一儿童节,想要的曲线和色彩

 

一件白衬衫也是山村的孩子

童真被钩住了,也不妨碍它

云朵的衣袖,放飞想象到田野

丰富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起伏

它跃跃欲试的心,飞不出叠山沟

但能布谷鸟一样地与童年道早安

喊停,飘过农家小院的一片蓝天

 

当一件白得慌张的衬衫,像一片树叶

参与了岁月里,所有怀黄握白的飘落

仿佛每滴一滴水,都是正在失去的阳光

水滴干了,风再怎么吹缺乏营养的乡村树

只能牙膏般地挤出怀念,或蝉蜕一个秘密

浪投尺素到灵魂的缺口,催眠我的梦中梦

 

月亮升起来时,高过屋檐的白

夜色中,来不及收进衣柜的白

是否有足够耐心,在我内心的空地

盆栽一株银叶菊,坐等春天发新芽

聚集起游离的光,翅膀分开空气

如鸿蒙初辟。让想飞的白的欢乐

再抓住一把鸟鸣山涧的流星

 

 

光明小学

 

野核桃开花的声音,像羞怯的

在窄细的田埂展开一路小跑

熟的黄,豆荚的青,脚趾缝里

小草的翻软时散发的阵阵清香

被夯墙上,石灰刷的两个大字吸引

涌挤进校门的声音,淹没了上课铃声

 

课间的数学小棍在操场上嬉戏

天空得出水,高高飘扬的旗帜

和那个春天的风有过小小的争执

是一只竹笛清脆、明亮的童音

恨是那个代课的大队支书的女儿

柳条鞭子的青春,追着满地撒欢

斗鸡的野孩子,如撵鸭进教室

阳光在没有玻璃的木格窗前

上下蹿跳,漫画一幅留空水彩时

塞满了种粒的,是十三双黑眼睛

 

中午的堂是露天的一个大蒸笼

瓷盅和土碗,被乱七八糟端出来时

冒着蒸气的名字,像炉烤火的红薯

即使排着队,也有些微的躁动和不安

 

放学的书包装在背篓里 

校门向下是一望无际的芒种

旷野用镰刀自己把自己割开

我的同桌一个叫碧青的女孩

年级没念完就开始

在对面山坡上放羊、扯猪草

有时,迎着风吹过的读书声

呆呆地做女绣

直至远嫁去了江苏

 

三十八,我一直没有放弃

想要恢复到窗前一朵蔷薇的角色

光明小学的木黑板上,和几只画眉

歌声里我隐约看见和听见的词:

春天、幸福、温暖……像那张毕业照

风雨侵蚀后,模糊在了泛黄的记忆里

别离后的生疏,却清晰写在

突然路遇一张张错愕的脸上

        

在光明小学,黄昏的脚步很轻

优美的炊烟近乡情怯的雨

感染,停滞在空中。像在垂钓

队搬家的蚂蚁,呼吸急促

驮着的,野核桃坠落的声音

就像昨天我从那里经过

又经历了一次时光冲刷

 

 

母亲在回忆里撒盐

 

似乎白天的光线抽离

暗下来的黄昏才是美的

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

留给深夜的那盏煤油灯

母亲叹了口气,一边烧灶煮饭

一边走出院门,空中撒了把盐

 

房前的肥田草,先尝了一口

喜极而泣的味蕾,瞬间花枝乱颤

接着是散养的六畜家牲,五谷杂粮

以及甜蜜的,柔情的,虚空的,黑暗的,浓稠的

闻讯一路小跑,赶回家的贫瘠山水

海溢的孤独。留下一堆落叶的眼神

流金满地飘曳,像在抖擞头戴的月光

翅膀也能生风,为夜清肺润嗓

为寂寞山村,唱催眠曲

 

那天我的梦想很野

充满信心的母亲,用炊烟

也不能唤回我的一段愁肠

在虫鸣声里露营。一只猪崽

白天刨根问底的山坡上,还留有

它不曾拱,偷偷抹眼泪的落日

被露水接住了的迷人光泽。像一粒种子

要去一个青涩的梦里,主持爱的成人礼

春天永远在路上,梦就不会沾满锈色

 

远方的黑龙滩六根清净

虚脱如散失了热血的琉璃

却还在荡漾人间的流水席——

晶莹浮白的心,像发光的石头

寂静,温暖,在时间和时间的罅隙里

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我骨肉分离的

四个哥哥姐姐的灵魂,听从召唤

星光一样,回到母亲撒过盐的手

 

 

误入超市的蟋蟀

 

没有叫声可卖。也没有兴趣杂食

鼎沸人间的柴米油盐。理想失守的

真空地带,生鲜区的茎、叶、

被阳光雨露隔离,春天还能活过来吗?

出租了梦的中华灶蟋,像误入城市的我

被空调冷气,一步步驱赶至洗手间门口

用触觉和味觉都瞬间失灵了的探测器

偷听隔壁:水流声多么新鲜、干净!

像刚从一个兜里掏出来,弄脏了

又哗啦一声,冲走了的那个乡村

没有人用翕动的弯须为它开门

也没有暗物质,通过热退耦合

获得观测不到的爱的剩余丰度

时间这么遵循宇宙万物的界定

 

夜里我梦见自己在普罗旺斯

成为让•亨利•卡西米尔•法布尔[1]

百年孤独的入侵者,与另一个我面面相觑

谁都不先开口说话,也没有可交换的眼神

直到折返回童年,建造了一幢林中村居

通风,且排水优良,阳光能从心灵的客厅

温暖照进卧室。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

当我在阳台上弹琴,余音能像飞船一样

在米斯特拉尔[2]的诗里,获得两座星球之间

由暗到明的默契,无障碍阅读彼此的

灵魂可自由探亲的专利权

 

[1]·亨利·卡西米尔·法布尔,法国著名昆虫学家、文学家,被称为昆虫界的荷马其用水彩绘画的700多幅真菌图,深受诗人米斯特拉尔的赞赏及喜爱。

[2]米斯特拉尔,全名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智利女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湖畔记

 

一片蓝天飘过来时

几株栘杨还在湖畔钓垂柳永

秋风吹走了又一个新鲜的古人

 

鱼从往事来,又到往事里去

只有湖水醒着,尚未脱掉鳞片

到人世的高压锅里煮记忆的醪糟

 

天光如洗,一片白云

落下来,收走了湖水之心

故乡的血管里藏着一名刺客

 

远山有寺,神隐的野径上

乡愁也迷路了。露雨一样的箭

射破了一封家书的旧纸和新纸

 

阳光凛冽,野草莓纵身一跃

水鸟们嘴里含着的星星,是我

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童年

 

 

李家河的下午

 

春天最先来到这里。又再次撺掇鸟鸣

三月风一起逃学阳光牛奶般倾泻

在清凉的河面,但以软埋静水流深处

少女般起伏的初潮离这不远的学校

远离早熟的青春期再远一点农舍

更加荒芜冷清老实巴交的奶奶

看不出这片咸青草已绿得发黑

胜过了一村老小头上酢浆草

 

呆怔的二丫,坐在一块

被柔和流淌的水,缠绕得心虚起来

仿佛开在一个深不可测的瓶里花香

就要倒进这段流水,身体也会跟着

蓝色波浪奔跑,游向人生的第一次孤独

像被折磨的一条在焦渴涌动的

沦陷里轻轻释放出灵魂的低语

而这一切都是李家河最小的秘密

和一个羞愧至今无法让在打工

狠心撇下老家屋顶稀疏的炊烟

命挣钱的爹娘知道

 

现在,仰面躺在草丛中的斑斓阳光

流了温暖。寂寞生长的蓬蒿

还在接受天空的邀请。黄昏的

正慢慢压过二丫头顶迫使停止

与夕阳的窃窃私语,被割的猪草一样

难过地低下头来,走进山村的皱褶



朋友圈下雪了

 

先是下在凌晨的大风顶

黑竹沟、大瓦山、药子山

接着下在瓦屋青城、峨眉山

后来下在一望无垠的成都平原

再后来下在乐山大佛东风堰

以及少年郭沫若仰望的绥山

 

据说四川五十年最大的一场雪

下了整整一天,但仅限朋友圈

直到傍晚才随便下到

想象喜忧参半的乐山城

如果人们真百万种活法

头顶就会更多的爱恨交织

 

手捧几朵不小心从天上

掉下来的雪,像捧起了

一小段暗香浮动的夜色

出神地站成了岷江边

株玉兰温暖的替身

 

来不及给朋友圈打赏、点赞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

十年前不关门的两塘村

我出生时下的那场

把生活的原汁还给我

灵魂在久违的干净中

再次负重起舞,再次

经历生离,甚至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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