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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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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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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组诗)


我听到河水跟踪而至的流声

它从很远的地方带来它的长笛

 

——W.S.默温(美国)

 

 

岷 江

 

像儿子依偎着母亲

我枕上的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从心上流过

布满水的皱纹和无处投诉的泪

 

赶在风前面的是命

是古老的吹奏、暴虐和似水柔情

一张大橹永远也摇不出

我的童年

阳光把最后一句号子吸去

穿过梦境

我一生也逃不出某个漩涡

 

最远的风景,在我的灵魂之上

闪烁的目光掷入苍茫

理解从纤绳勒进喉咙开始

那深深的脚窝

涌动出岁月的潮汐

 

岷江,我倾听你的民谣

泪流满面,目送渔帆远去

以江水为酒,痛饮漂泊的乡愁

我内心的踉跄和月光拧在一起

在深深感动的下游

被放逐的江

激浊扬清一生

 

 

泥土的孩子

 

谷雨奶过的坡地

一朵固执的浪花

从久已不唱的民谣中动身

青草们野心勃发

站在谁的肩头 琢磨四月

暖色的封面

要去就去那个黑色的世界

深入记忆的一枝

把几分田地搅动得不安

我听见她们的足音

正穿过父亲布满厚茧的手掌

 

如一架走动的琴

在黑暗里舒展毛发和四肢

季节的缝隙 已陷入沉思

被泥土称为孩子的红薯

吃着露水吃着悲伤

吞下肥料吞下遗忘

把脸朝向,迎风晃动的农具

我打开每一扇窗户

都能看见四月 长驱直入

和势不可挡的鞭子

抽打纠缠在游子们心里

 

 

大 雾

 

我的漫游将通过什么到达

这隐藏的深处,是又一个端点

伸出一双洁白的手

握住了水和水中的游鱼

四周是被指定的音乐

我忽视它,却无法摆脱

我被谁遣送到这里

一张纸已无所不在

我写下什么,又被推翻

我在这张纸上看不见自己

我触摸到的岁月已然流逝

我听见那些脚步声在一件披风后面

我不能揭开其中的一页

 

空气中的清爽正在收紧

且退且隐的念头

慢慢充盈我的眼眶

我听到了,十年前的惊悚

和大雾中涌起的春光

 

我正在进入一条陌生的河流

我只能倚靠我的影子泅渡

我看见的雪蜉蝣在那朵鬓髻间

在背景深处,兀自歌唱

我感到她的目光

曾经叩响一道通向流浪的门

 

一个被时间搁浅的渡口

一切在这里聚合或者分手

杳远的上游正在沉淀

在接近家园的地方

在河流那边,山峦背后

一个梦,一个遥远的村庄

 

大地将流亡向哪里?

我在这个早晨醒来

一场大雾使我们经历了贫困和清白

我灵魂里的春天已是如此靠近

 

 

岷江石

 

我熟悉西坝这一带水域

三十年前,我以雾为饵垂钓青春时

发现一块色绿如碧的岷江石,水生动物一样

扑腾在江面,像飞去上游产卵的椿象

刹那间,我心壁剥落的玄武岩层

就化成了绿泥、葡萄、玛瑙、联想石……

有的像螃蟹,靠地磁场判断方向

有的蝌蚪上岸,蛙鸣还在左顾右盼

有的江团一样,夜间外出

想象洄游进大渡河、青衣江,和血液

源头玉润的都江堰,就能绽开一朵雪莲

捂住天空的波澜和灵魂深处的荡漾

 

每天都有爱逃荒到此

每天都有奇石在水面下

替我完成一段人生的行走

每天都在重复的腾挪和闪转

是私密的。涨水时是一根

一再压低身子,不让乐山大佛的慈悲

看见流水的擦痕。干涸时裸露心存善念的江

脉搏上,被冲走时间最遥远的回澜

 

水天一色的梦里,大地之眼睁开

每天都会无端泪流都在蛋一样孵化

打水漂的落日生两岸翠屏复活

被上游电站截流童年的肥沃乡愁

冲积了千年的孤岛,呼渡我的第二故乡

你的五通桥,从你的眼里看见我

从我眼里看见豆腐西施,挑着凉水井的乳汁

楔入太极图里的呼吸醒来,爬上灵芝崖

把春天的沫溪河谷灌满,潮水才能够破壳

 

流沙之上

苍穹之下

水声潺潺

 

一辈子没跨过这条江

一辈子离不开这条江

一辈子不愿去想下游

因我心里一直藏着

象形、状物,既有故事

运动能力

它昨天交出的流水暮色

已与我的欢喜余生汇合

 

 

灵魂的自留地

 

岷江从上游我成了必经的驿站

流水徒步奔向下游却不是最好的归宿

拒绝躺平的生活允许一头高枕无忧

允许独享一片天空化不开的

水滴筹人间蒸发的爱烫梦一个旧世界

的好消息如果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

岷江石,能开花一朵江声飘在自己的

过去里,搅动荡漾春水时光就能倒流

上岸,追肥往事的青梅探雷凉水井边

豆腐西施眼中的积雨云,压低腰身

来迎接我,少不更事的羞涩回应

 

通桥十年,码头荒圮,唯古渡还在

月光的乌篷,能渡我三十年河东的迷糊

跟随一条曲线去见三年河西的清虚

人惔而无为动而独影自命为天上的流星

 

月亮没有故乡但在今天

她是归客。灵魂的自留地

以瘦为美的记忆还生姜沾着泥

土里翻身的蚯蚓发来摩斯密电码

地上霜所有的春天就复活了

风轻轻地吹雾在穿牛角尖,落红

蘸一朵水墨,瞬间把自己晕染开来

破土而出的乡愁,是的地黄

拔节起身的晨曦穿过远村、狗吠

无问西东的彩虹了下的老腰

就能连襟一方山水。草天地睫毛

滚动的露珠,还在拾荒时间的种子

当她生根发芽,就能连线珍珠

让我一生盘根错节,又各有枝头

 

当我徒处无为而物自化的真相

在不同的宇宙诞生

为出自然的养神之道时

一片毛茸茸的光,将最终抵达我

 

 

雾行西坝

 

昧旦晨兴,我带着我去看另一个我

冒着蒸汽的古镇,前街后巷檐角的微笑

雕窗的安详;山乡村野卷轴的幸福

越溪的温暖,只要还没被雾的绣舌舔破

房心二宿,会继续为来路和归路照明

让两种寂静的差异,结出新的菩提

 

走走停停,既没有半掩的幺门儿

欢迎意外到访的风,侧身让灵魂出入

也无久未谋面的那个我,拎一壶米酒

到阡陌连田处,哈一口气溶胶的清香

瞬间虚幻了我身后一行诗里的秋霜

 

无需带路,直奔李约瑟去过的新垣子

——我三年青春启航的地方,突然又

有了身孕:侯祠堂抗战建炼焦油厂

后办犍乐工业职高,盲残院变福利院

聋哑学校和西坝中学。堆漂木的码头

依然悬浮着,支撑天坛和地坛的理想

永利川厂和黄海化工社,恍惚还在对岸

侯氏制碱法,开创了中国化工的新纪元

 

由南往北,魁星阁、赖公馆、陆砖房

南华、文武、禹王宫,圆通、正觉、燃灯、

法海、祗园、保国寺,川主、观音、铁五显、

牛王、魁山庙,绵羊、龙兴观,字库、同仁寨

秦惠王十四年建镇,延至明清的佛道儒胜地

香炉里的灰冷了,晨钟暮鼓似乎还在唤醒

双龙、大正、清正、兴发、兴隆、兴顺、

顺河、水栅子老街,摩肩接踵的人间烟火

龙池堰滋润了,清嘉庆以来的节气、民生

和十余种行会。柳连柳、牛儿灯翩翩起舞

“贰柒拾”的茶客,红锅饭铺前的酒友

在纤纤玉女姜里选完美,就能入口化渣

磨豆腐未过滤的一堆老故事。岁月的留声机

再播放那首船工号子,还在奔赴的故乡——

嘉阳河川剧高腔穿街走巷,每个赶场的乡亲

像走上岸、砌进墙的岷江石,都能触景生情

即兴创作属于自己的词,合辙押韵地找到

心里开花的透明,让所有的伤疤和皱纹

也恢复曾经热泪盈眶的青年属性!

 

曾店儿小憩。当年北伐负伤的刘伯承

从双漩坝逆水乘船来垂钓这条沫溪

“且罢香茗换浮槎,荡破山花影”时

一定发现木鱼、真武、铁蛇、佛堂山中

桫椤峡谷深处,有一条古代南方丝绸

舟运至“横断六江”之一的五通桥后

陆行必经的五尺道。而他在成都治疗期间

开始接触共产主义,半年后随吴玉章出川

考察革命形势,一年后又回这里调养身心

让一部分生活坍塌,另一部分建起

坚定了救国救民的决心。信仰从此沿着

一条蜀锦铺就的光明大道,穿过汉崖墓

太极图、天书碑,和西坝窑色彩斑斓的瓷

“苍山逶迤尽天涯”,建立了不朽的功勋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唯有幻想的世界才能永恒。”雾散开了

走在庙沱山巅,突然看清了琥珀中的谜底:

时间是静止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游雾虚构的陡峭,模糊的是人们的想象

而人,像眼前的流水,当水蒸发成雾

并捂热了校门口还坐着的我的青春

它一直就在那里,而且总会在那里

等我中年的忧伤,用鱼骨搭一座浮桥

让散失的血肉,回到这个出发地

饮最淳的春醪,长成一片森林

陷入到最好的沉沦。再也不会被浮云

和蓝天卷走,把最好的自己用完了

 

摘引勃留索夫诗句

摘引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照片上的母亲

 

雨生百谷。当时针、分针秒针一齐指

西坝古镇青石板巷弄扭曲为美的线索

越拧越紧的人物和事件镜头外桃花水

会自己爬上岸来茶杯里深渊见底的灵魂

补苗一垄醉人的稻花香吗?墙皮脱落的背景里

油爆的空气,正卷起袖子翻炒小满豆腐西施

的水蛇腰颠出锅一勺白嫩乡愁,还没跑过

店小二的吆喝,就定格在了那个凝固的瞬间

 

这是长了翅膀的往事。一朵雪花豆腐云

进三岁外甥女嘴里,含不化的种子

她新鲜的血液滋润,发了六角晶莹的芽

人类的童年,才有蜻蜓点水唱儿歌的本领

那时的她不知道,她舌尖的幸福已是一座

孤独的花园四年后她的外婆将会撒手人寰

 

这是汽笛声遥远的梦,这是那个贤良春的风

轻抚着母亲的白发柔顺了我视线的安详和轻盈

同时催着我心里活了三十年的岷江波浪线

让我每天接船的都是同一天只有这一天不停航

我才能和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远门的母亲

温暖地站在一起然后坐船去凌云山,向乐山大佛许愿

 

这是已经泛黄的记忆,或者某部电影的截屏

不开灯,没曝光的底片,刚经历人生之痛的大姐

微笑着留此存照,只为不做空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让幸福回忆断片。直到今天,母亲眼睛里的蓝

还在照片上微微发烫。若有一缕光线落到脸上

照片里的时间,一面墙甚至整个房间就都复活了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放飞的春燕,将这首诗里衔泥

让照片里的母亲,即使去了天堂,也会永远保持活力

捧出健康自然和自信美,慢慢与人间分享麦灌浆

苦菜香和桑叶肥的游手好闲延续最清晰的点线

 

 

论朋友圈的正能量

 

洪雅田锡,因年轻好学

遇峨眉杨徽之,和玉津宋白

播扬诗名,终成北宋著名谏臣

深为历代士大夫们所景仰

 

多年后他告老还乡

三人相约同登峨眉山

到中峰寺访怀古诗僧

揭秘了一段尘封往事

当年他科举落第,获赠过

一首晚唐体正能量的深情

归宁故乡才又满血复活

在还没看破的红尘中

行看流水坐看云

 

五十年后,欧阳修写《朋党论》

再四十年,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终于给那个著名的朋友圈命了名

如今这君子之交的故事,在我

眼前飘来去,只是为了让

苏东坡赞的“古之遗直”

范仲淹佩服的“天下正人”

继续心里行走,有一千多年

峰峦叠翠的真实。像时间的背影

转过身来,绿意深浓地起伏着一条

不会卸下我,自己就去了远方的路

等有隙的山水,激活迷失的光和热

如同让声音自己找到归宿,让一线天

出现在我手机里,为那个朋友圈加冕

 

 

怀念如雨

 

青石板路已铺进心里

河东的我,再无处躲藏

月光摔碎了,禁不住也要穿越回去

把命运淋湿。从不打伞的约会

用腮接住个春天降下的甘霖

和两尾戏莲之信仰小欢喜

 

才惜桃花落,又见青杏小

当星星的油壁香车,穿过古镇老街

扭曲为美的夜色,成发光的蚯蚓

时间甘洌的屋檐,还能以持久的悬瀑

青春,发一封雷声清脆的电报吗?

 

“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

怀念如雨。擦肩而过的淅沥声

已迷路在一片草丛。多年

我仰脸躺在床上,灵魂的亮瓦

是否还能荡漾一条玻璃江的涟漪?

让相框里的少年,把蓝莹莹的天空

继续穿在身上。挂壁水泥记忆

也能撑想象的浮萍,哪里有雨哪里醉

心里倒淌着一条清粼粼的沫溪

等三十年前的梅雨,一滴不剩

落到长了青苔和绿藻梦里

 

 

 

三十年前绕篱萦架的朝颜

像那个邻家少女,从给我借书起

就被摘了心,在窗前蔓生蒙笼

让悄然含英的青春期,晓露而花

百转千迴连月华,莹蓝的芬芳

朝开夕落,蝶舞轻盈盘络视线

让星星在每个夏夜作悬浮运动

 

围墙是在命运选择了割舍

自己长上去的。翌朝凋谢的还有

分散在过往的每一日。多年后的归

站在空旷的,被移民了二十年的校园

只要蓝天白云还在,时间结出的种子

会继续播撒剧情,等薰风腋生的花语

敲锣打鼓吹喇叭,迎娶那一朵牵牛

香送进住过晨曦的那间单身宿舍

 

左边的记忆早被拆除了

右边的平房已人去屋倾

连空气,都阒然零落了

露水又长出了新的叶子

一朵朵深渊色还排着长队

让蔓出的绸缪,绕梦心里的少年

旋开一扇灵魂门,向内漫步

把没爱过的人和事

重新再爱一遍

 

 

西坝窑

 

玳瑁釉的倒流酒壶

见证时光,站着睡在藤黄里

青春蒙尘的浅绛山水,用赭笔

钩勒皴染后,我胎死腹中的初恋

已无魂罐可放。我不着色的孤独

也在马蹄形窑炉里,蓬蓬松松地

长草,像是在黑暗中收集瓷光

 

人面松皮的淡彩主调

唐装宋袍,已经穿旧

仿虞山石面的爱情纹路

如果谁能在龙池堰找到倒影

我就请黄公望,再画一幅

《富春山居图》送给他住

蓝彩釉的桫椤烧干了想象

雨水浇灌,窑变釉的恐龙

才愿亲吻她眼睛里的闪电

 

墙角的低语断断续续。暧昧

在黄昏嘈切内心的荒芜和饥渴

这个不完美的瓷器,坯体粗糙厚重

的往事博物馆,内心的烟道像蜂窝箱

习惯了饮梦虚度如果让它起倒立

是否还能倒梅酸笋翠的沫溪

玻璃般的岷江,以及满血复活的

唐宋元明清,叠鼓催帆再过玉津古渡

 

 

傍晚的落日

 

奔波了一天的船岷江

像睡着了。不知疲倦的水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集体的、动荡的光芒

剥得精光只要有路可走

液体的思想清澈不净

流进更深无垢世界让精神趣大乘

 

水净沙明乡愁,砌进学校院墙的卵石

化身为正觉寺的最后一个弟子

屏住呼吸的倾听者傍晚的落日

要多么幸运才能看见它纵身一跃

 

梦镜短暂地碎裂之后,又合上了

这里是大海的一根支脉,和长江

候鸟归巢的流寓。新垣子河堤

风吹草低的身,像黄昏散步的岛屿

都在等与水共舞的灵魂重新娩出母体

庆祝水中的现实,和悬空蓝天理想

一再错位后,又诞生了新的一天

水一样无所用心,又心有所念

 

 

风中的芦苇

 

风朝一个方向吹

浪向下游奔涌

连落叶也倒向野草昏睡的梦

那姿势像一座监狱

让逆行的舟陡增几分恐惧

 

我的岷江流不尽的痛

不只是泪水

还有一声咳嗽中跌倒

又站立起来的

一片芦苇轻扬的白发

渐渐枯萎了——

母亲隔世的清澈

已被风吹凉

 

 

小河淌水

 

如同找到了一个生活的出口

累了,就静静地泊着。

腻了,就叫上那些桃花

跟随一缕春风,和窃窃私语的云

在蓝天下,趟过一座又一座青山

 

允许胸无大志,随波逐流

允许误入一朵浪花,小小的歧途。

允许失去耐心,抛却烦恼

做一株彻底轻松的水草……

洗掉尘埃,洗掉痛,卸下

身体里的重。允许对生活

不再紧抱幻想,而让水晶般的心

继续保持单纯和潮湿。让浮浪人生

落花浮现,石头沉底

 

川南的一个小山村,一条沫溪的流淌

是柔弱的,也是固执的。

她缓慢的品性里,不一定住着神灵

从清晨到傍晚,她自言自语,直接穿过了

村庄的心情。她是轻的,甚至能听见

她的喘息,在千里之外的枕边停留

 

生活越来越窄,梦越来越挤

大地这个尘根未尽的俗子,越来越渴望

一滴露珠,把静夜一遍一遍放大

迫切地想拥抱,月光下缠绕它的

小河里淌水的爱情

 

 

在南方

 

遍江芦苇 一夜间愁白了头

秋天在一封鸡毛信里 写满了

坚持到最后的苹果 留在梦的衣领上

渐渐黯淡了的生活的口红 故乡坐在

急转的车轮上 前往或逃离

都已无立锥之地 多少夭折

见证了我的父亲 一个老农民 

柏拉图式的理想 九月额头上的云 

一部分回到神的孤独 一部分 

被送往沼泽和贫瘠的低洼地带

尘世的幸福在屋檐上结霜 风 

吹干了 一地茱萸眼睛里的露水

在连绵群山与暮色之间传递

的困惑和眺望 被一张雾气的手帕包裹

我渐渐远离了美和宁静的南方

身后挂着一匹光阴的小马达

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心中的桃花源

 

年来,我湿润的心跳

一直在乐山,那个叫西坝的古镇徘徊

缓缓流淌的沫溪,浩荡奔涌的岷江

缠绕着我田园的思想和内心温暖的阡陌

如果命运之神再次让呼吸急促,让山岚晃动

你们啊,这些餐风露宿的星星们

和蓝色温柔的夜幕,请跟随我

回到几间泼溅出灯火的小木屋

 

我心中的桃花源,也许只是

一条泥泞小路,一个宁静的滩涂

一家荒野小店,一株怀孕的稻谷

和浩瀚苍穹下,能让我睡得最死的空阔处

桑麻不须我种,翠竹理想淡泊

鸡鸣狗吠不及鸟雀歌声灵动

闲暇时,我准备修补生活

看烟波浩淼的人性,听梵音淘洗尘世

一边垂钓画中山水,一边自斟自饮

落坡的斜阳,床前的月光

以及散失了光芒的时辰和露水

 

众生打盹。只有一小片荒草

据守着土地深处,没有关闭的生长

今夜,我身体里的亲人

我骨头里的志向

将苏醒三分之一的枝条

绽开几朵羞涩的桃花

和一团绰约的乡愁

 

 

我在聋哑学校教书

 

民政福利分院的门牌号里,我的蜗居

入夜一盏台灯光,能让这个无声世界

翻飞出窗外,在田野上改种稚嫩的诗

就能让漏电的向往,弥合一张毕业照

压抑生长的裂痕,不让她听障的孤独

啃食西坝姜,地理标志的故乡和他乡

 

我为人师表的生活,在岷江激荡的神经冲动上

对岸现代都市的繁华,后山桫椤峡谷的

远古洪荒,把一百多师生的命运,挤在

逼仄的泥泞小路上。我的白天大雾弥漫

夜晚空空荡荡。江面上一声汽笛的长鸣

就能把理想和现实撕碎。系一叶独木舟

的月光,照不见岸边长了青苔的欲望

如果风雨飘摇,走出船舱的那个旧我

将以岷江源头奔跑而来的雪,填不愿

睡去的心谷。走失漩涡的半个灵魂

将一点点沉入,泥沙俱下的流逝中

我已不能打捞起更加遥远的从前

 

如果五通桥是乐山的一只手臂

西坝则是个指头,而新垣子半边街就是

一个,没有被岁月修剪过的指甲

她掐在我的春天上,没有风愉快挣扎

没有爱情稍作停留。我美声的喉咙

36亩校园,找不到新鲜的刺痛

比如去年的初恋,思念或者温暖……

我不经意瞥见了,一簇被无视的花开

零落时隐秘的芬芳,还能沿童心的脉络

给泥土深处,输送生命汁液的线索

 

许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回来过

许多年我离开自己仍然找不到自己

我这个出走者,这道1989年划开

2001年才愈合的伤口(学校已迁苏稽

并改名为特校),内心是否还会有热血

滴在荒芜的江心洲,经历一场人生路考?

学会让时间重新起步,放弃直奔下游

减挡操作或调头上岸,看青春折返

回一个木桶,垂钓溶江摇晃的星光

直到挤进古镇的那条青石板老街

坐在三八饭店餐桌前,才发现一盘

刚起锅的晶白细嫩的雪花豆腐

有我最初的一丝惊喜和慌张

 

 

水是山寄出的信

 

西坝有两条河,校门前的岷江

既是古南丝之路,也是一条邮路

三十年前,命运把我

从都江堰灌区的黑龙滩水库

信一样寄到这里,从此山水合体

灵魂像石爬鱼,在涨潮和退潮之间

接骨生长梦中梦,育肥蜿蜒的诗意

 

收到一封陌生来信的那个下午

我在正觉寺的沫溪,垂钓一枚浮莲

虚度的时光。看波浪线如何跌宕起伏

捧出群山之心,等庙儿埂落日的余晖

骑上水马,或乘想象的油壁香车

从观音凼沟出发,由东南向西北

到和尚包由南向北,纳沫江堰转东北

到杜家桥再转东南,到踏水纳磨刀沟

接大渡河侧漏的电站尾水,续往东南

到石麟纳许家沟、大叶沟,折东北

到雷打石纳眠羊溪,再折向东南

到曾店儿咬我无钩的诱饵。像在把

清澈热烈的我,寄给含混沉寂的我

 

水流进我身体的沟壑里

脑海渐渐浮生故乡丘陵的轮廓

当我在水银坝,送别投奔岷江的这段柔肠

吞咽下每一声咕噜,都是腹内翻腾的乡愁

而跟在一叶孤舟身后的欢喜暮色,是群山

抱暖了九十九亩油菜花的金黄,它们也想

借春风扬帆,在一张大地铺好的宣纸上

泼墨涂彩,鱼翔浅底的呼吸和信仰

投奔长江大海,也在不停地传递温暖

 

夜里我读那封信里的困惑与忧伤

笃信这个从《自考报》上知道我

想遁入空门的女诗友,一定有

还没看破的红尘,梦里一定也有

爱不得,忘不舍的岷山、夹金山、果洛山

不断寄出,源头玉润的岷江、青衣江、大渡河

点亮大悲寺的一盏青灯,不为黑暗所觉察的

火苗般攒动的星光。像我复信时给她描述的

那浸润苍生的冰魂雪魄,那石上流的清泉

那鸿雁传书的桃讯,那相濡以沫的汤汤水命

那摔了一跤的水的倒影,那百转千回的恍惚

 

多年后,当我把脉搏上最遥远的回澜

写在纸上,字里行间会渗出怀念之水

滚烫了时间的水,像经过我的各种爱

有的改道迷失人海,有的汽化蒸发了

沿途的蛛丝马迹,还在我血肉里筑巢

建立起我与这方山水的私密联系

像长不大的孩子,看见每朵积雨云

心都会秒变泽国。再揉一揉眼睛

视线中新笋般破土而出的山

就会借水还魂,陡峭林立

 

 

花开的声音

 

天微微亮,世界刚醒来

就在一片素色里彩排

有意义的一天。敞怀的天空

日月可见,星辰也未远离

鸡鸣狗吠,炊烟袅袅

清风徐来,旷野向我们逼近

卷轴的幸福,越溪的温暖

起伏如绿色的绸缎。美好的气息

赶集一样,香椿、浦包、樱草

海棠、春兰、爪莲……聚齐了

阳光下,春天一寸寸拔节的战栗

校园里,蝴蝶翻飞进教室的喘息

都是花开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动听

一棵花树下荡秋千的梦

还在听一个聋哑孩子用手语报告:

她想穿过几垄田埂,去沫溪河边

试探春天的深浅。小鱼一样

晃动身上的鳞光,“毫米级的花瓣

飘落,也能剪亮大地内心一丈烛火

 

 

古镇戏楼

 

面阔三间进深两间

吊脚楼,只在时间轴上活着。梁檩彩绘过的

波澜壮阔,哀婉缠绵

已与人间握手言和

歇山式九脊屋顶,飞檐刺痛蓝天

丝竹盈耳的风

再水袖轻舞,也无如痴似醉的观众

 

五腔并存的春燕,挤占我探亲的视野

其中的某只,因觅食获胜而尖叫时,余光点亮了

它黑眼睛里的历史信息

龙舟竞渡的画面忽闪,能以庙沱阳山为弓

以绿野郊原为弦,箭一样射出沫溪

逆水船载旧乡愁

 

出将入相、忠孝节义、才子佳人的剧情

粉墨登场。变脸的特技表演

谢幕之后,炊烟迷醉白云

做了梦的枕芯,仿若初生的绿水青山

卿卿我我的现代田园爱情,便活化了乡村记忆

 

 

水房子

 

有一个我,还滞留在西坝

忘了把脚印带回家。河东的我

会像临水而居的人家,肉体是一间

灵魂是另一间,住满了小鱼的水房子

 

鱼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它们游来游去

水草藏匿羞涩,岩石和假山可躲起伏

眼睛不分昼夜,醒时

不断吐水,想睡时吹个泡泡

孩子一样钻进去,嘴边留个小孔

呼吸推动波纹,分不清水和岸的边界

 

鱼也不知自己就会撒网,自从它们住进了我的

身体

白天,我眼神清澈地出门

能发现人群中的野心,夜里躺平

床上漫溢的溪流,惊醒了它们一闪一闪的鳃

 

 

省油灯

 

如果没修乐宜高速,一弯瓷月的窑址

会继续埋在桫椤峡谷

盆骨深处。如果凉水井漫溢的传说中

女人的乳汁

只滋养西坝豆腐。未窑变的釉彩

将有沫溪而不用,雏菊的花期

还会处在成长之中,有的正仰望蓝天

窥探一抹春色,有的正倚着唐宋元明清,面目剥落

时间,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风

有的,被庙沱、建益、民权的某人

记在心里,隐身进古嘉州的一盏省油灯

照三十岁的宋白,“金粟山前九月愁”

灯下与田锡雅相善,文酒之会无虚日

七年成“北宋五凤”,得盐似雪的诗

两百多年后引陆游唱和,让自在了三百五十一年的县

从历史皱褶游出,过玉津古渡,再诗意复活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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