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组诗）

三苏祠的银杏

铜制版画里的古纱毂行

还在以蚕为市，但没等回

童丱偶废书的子瞻和子由

眉州第一榕，“倚杖候荆扉”

就迎来了还乡的闪电

银杏黄的一片天空

舞动秋风的都是宋词

六百多岁的兄弟银杏

挽手夕阳照壁的余晖

把秋色的蛋液调到醉美

油星下锅之时，抬头见月亮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样地

歇羽披风榭，下一场金雪

轻轻盖住了大地的伤口

如赴一场生命的盛宴

没有一片叶子是多余的

落地似归途，心软一寸是慈悲

仿佛在说：“我和你在人世间，

不再团聚。”唯以一片金黄

不悲去国悲流年……叶落了，魂还在

能做到那种干净的人，不可能下落不明

雪泥鸿爪，胸有成竹，海屋筹添……

再饮老宅古井的水，以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岷峨云浪，催生一朵并蒂莲

披满身新绿，富足似自带锦江春色的双飞蝶

梦里手举空枝的两棵树

像两个人，一走就是千年

树下坐着我变轻了的肉体

问我的灵魂：“你想捉迷藏吗？”

闭上眼睛，一束远光追身——

时而飞天，时而拍我的肩膀

要在我心里划亮一根火柴

从此，“去年霜降斫秋荻

今年箔积如连山”

月亮在异乡树梢升起

轻轻一摇，夜就有了温度

我也比年少时，更需要

一个层林尽染的故乡

永丰村

错过了水稻收割的丰景。进入深秋

的田间地头，总不乏忙碌的身影

喜温耐湿的川芎，需要氤氲雾气

除草、追肥；长势喜人的西葫芦

在抢生长周期，等待被采摘、装车

发往外省；养眼的白萝卜缨，也在等

青菜的种籽，星辰播撒到土壤里点灯

照亮脆嫩鲜香的墒情，成眉山泡菜

的“镇坛之宝”。能一头连着泥巴

一头连着嘴巴，就能为入夜的一席

“东坡家宴”开胃提神，醒酒去腻

稻菜、稻药轮作，是在让植物们的

心跳和泥土的呼吸

深度捆绑，“长牙齿”般

保护乡愁，向上生长。当人有蓬勃之力

万物有折不断的筋骨，支撑这桑梓之地

坐在时间的飞毯上，没有缝隙地奔跑

我父母之邦的爱，就不会褪去色泽

更不会放慢脚步。若只在一张纸上

噙露绽放，也能延续轻微的晕眩感……

等熟透了的幸福，迷上落满星辰的田埂

让山一程，水一程，心向故园行的游子

经过的每一株草木，每一朵花

成为热烈的陷阱！回到禾下乘凉

唱最肥沃的歌谣，每一个梦里

都在如似胶漆的把春天穿在身上

汉阳古镇

车过忆村。航电枢纽像新编的捕鱼地笼

截流了我上游的肥沃乡愁。偌大的汉阳湖

像倾倒在古南丝之路的一壶酒，脉脉温情

醉了中岩林泉与长廊千佛，为湖山、湿地

田园赋能，鲜活了古镇的民俗风情，让一段

人文记忆，成为可全景体验，网红打卡的IP

岷江和思蒙河在此留宿，静水流深的河湾

适宜长吻鮠，在多砾石的夹缝中越冬

浮出水面，也是为了追随一阙《江城子》

抛出的水袖。借浪漫行，垂钓江楼水月

等龙湫池畔，那对相依相偎的青年男女

再次唤鱼联姻，不去想两茫茫的生死

“夜阑风静縠纹平”。长虹卧波的码头

所有过江之鲫，都像密集于湖上的小舟

不再“江海寄余生”……梦里滑冰飘过

宋词镜面的青竹叶，回旋出的“U”形

将再次环抱鸡犬相闻，塞街断巷的繁荣

像当年“教民农桑，民皆神之”的蚕丛氏

缫汉阳丝织嘉定绸，给蜀国披上一件青衣

能让山水不空，就能滋养岁月芬芳的呼吸

连晶莹了春天的露珠，也藏了一片星空

坠土成落花生，将解开人间银河的纽扣

铁匠铺

火苗蹿出炉膛，骤然升温的空气中

传来犁、耙、锄、镐、镰，菜刀

锅铲、凿子、剪刀、刨刀、钉子

生锈的撞击声……挣扎的山路上

遗失的马掌，也在找回蹄踏声里

脱落的象征。送一箱春风回炉

叙旧，言新，用毫无顾忌的

铁的哑语，救活快要熄灭的炉火

给沸腾的岁月，穿一双月牙凉鞋

天籁就是从这条老街

渐渐温暖的记忆里出发的

当日子烧热至彤红，铁锤

抡番锻打那些迟缓的事物

随汗雨飘下的一支交响曲

灌进铁体内，惊醒了铁的骨头

白烟倏然飘起，完成淬火的铁

发烫的脸上，最厉害的锋利

便是翻越皱纹沟壑的一滴热泪

足以融化所有对农事的不协调

一些丢失过门环和门插的人

趁着夜黑，常来这儿寻觅

栓船柱已代替他们站在那里

它们想要栓住的那条岷江

多么像尚未冷却的铁水

仍在倾力向前奔跑

等到春山空，秋水静

才接回986岁的苏轼

眼睛里浩无边的往意

继续享受山林之泽

土地之恩，流水之情

青杠坪

八面山的脉搏，被花溪听见

花溪的心跳，被星空听见

星空的呼吸，被梯田听见

云雾如棉线捻缠，毋须抛抽

天地会陀螺般自转，发出嗡嗡的

蜂鸣声，把我叫成一个孩子

止戈声远了。石山与石缝之间

再也不长荒年的干羽。但只要

石头里还藏着杠碳，就会有地暖

捂热贫瘠的山水，滋生啁啾鸟语

在洪雅的客厅，泡一杯茶，慢慢看

茶叶在水中舒展身姿，花开一枝

顺遂心意的青绿，濡染世界灵魂

放眼望晨光中的茶园，正在浮起

记忆的种水，为一根根柔条灌浆

等雪芽生雀舌，蘸着春酣写一首诗

叠加在一起漫溢，能推动童趣的诱饵

垂钓时间的野心，就能让一颗青杠籽

继续带着泥巴，在没有围墙的墒情里

行走，弥补和治愈抽刀断水的乡愁

连背影，都能长出黑木耳和香菇来

湖畔记

一片蓝天飘过来时

几株栘杨还在湖畔钓垂柳永

秋风吹走了又一个新鲜的古人

鱼从往事来，又到往事里去

只有湖水醒着，尚未脱掉鳞片

到人世的高压锅里煮记忆的醪糟

天光如洗，一片白云

落下来，收走了湖水之心

故乡的血管里藏着一名刺客

远山有寺，神隐的野径上

乡愁也迷路了。露雨一样的箭

射破了一封家书的旧纸和新纸

阳光凛冽，野草莓纵身一跃

水鸟们嘴里含着的星星，是我

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童年

——原载2023年第5期《中华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