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琴记（组诗）

云朵上的歌谣

无非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无非是每一棵树都枝繁叶茂

有日月星辰前来乘凉，三二神仙

于此打坐。棋弈，清饮，小酌

臆想巧遇前世，却认不出谁是那个自己

直到王维进了空山，才算有了人烟

无非是石头们屁股结实肥美

坐在草甸中央，虽未生育过

不妨碍铁石心肠里也有回忆的河流

多年以后，一只鹰隼从比灵魂更高

的山巅牧场，带回了自己的孩子

无非是两只蜻蜓叠在一起轻盈地飞

无非是云把霓裳馈赠给了第一只蝴蝶

一万亩蝴蝶，就都把这儿当成了放生池

要把体内的斑斓和灵魂之蜜，卸在绿海洋里

羊群从天边来，日落前要带走全部干净的草垛

无非是梦游者散步来到了天堂

终于有时间安静下来，却被青草叶尖

亮着光泽的云，拉进了她的队伍，她的合唱团

在神的后花园里徜徉，用彝族史诗《勒俄特依》

的平仄、韵律，吟咏这高山，这草甸，这日出

云海、佛光……以及忽闪着翅膀奔跑，准备接受

任何一滴雨水的雏菊、兰草、珙桐、索玛花

让它们活在自己，没有烦恼的时光里

月亮海子

细雨如丝，争着与春风过招

要在这绸缎水面，谈情说爱

入赘尘世的云翳之花，有的在变白，有的已变蓝

月亮的花环，挽手寂寞山冈，卸下坚硬的鳞

焕发出瓷片的光泽，安坐在草绿色的信仰里

时间和流水停留在这里，神的孩子与世无争

这些索玛、珙桐、兰花，这些桫椤、连香、水青……

无数的声音都在叫醒，天空和大地清澈的眼神

一只蝴蝶，从我的呼吸飞往你的呼吸

大风顶啊，一年的山水又开始奔忙

牛羊缱绻，碧草连天，百鸟率舞

风起云涌的海，满怀喜悦又回到人间

入琴记

今夜的月亮坐在篝火旁

下凡彝乡的嫦娥，抱着月琴

拨子弹雪。融雪集雨的大小溪流

琴弦上摸黑赶路。请缨上马的大风顶

被洗净沧桑的流水，推、拉、揉、移

浴火重生的爱，一会儿吞云、吐雾

一会儿品茶、茗露，怀抱星光醉氧

喝一碗包谷烧，唱一曲小凉山谣

莲花山花瓣般层层叠叠的夜空

马边河共鸣箱里时光发着高烧

雪下在每个人心里都像某种烫伤

月亮的女儿兹莫领扎，羊毛披毡上

抖落的质感和弹性，轻撩金色水面

波动的那部分，就是彩虹镶边的梦

百褶裙跳都荷舞，风吹稻浪的和声

双音、颤音、倚音、滑音，那么洁净

柔软，那么清脆、宽亮，撕扯着

我这个早已失去了故乡的人

灵魂河面仿佛也有清音浮舟

捞起水中的月亮。仔细一看

更像是梳着单辨的阿惹妞

在追月的心上安上四弦

独奏一曲《野马过河》……

人间静美的神，正穿针引线

火一样的热情，一顺边地

彝绣，一个幸福的新图腾

芬芳记

夜宿民主镇玛瑙苗寨，遇白月光敲门

茂盛的声音，拱卫着万物的蓬勃生长

以及时间运动后力量的后延，盖过了梦的鼾声

枕边散步的荍坝河，与掏耳朵的马边河水

在灵魂的虚谷，吹唢呐，跳芦笙舞踩花山

闪银光的游鳞，飞歌声未落，已翻过心的河堤

要到山那边，云雾那边的许愿树上看星星

而我脚下长了翅膀的土地，发了芽的粘稻、糯谷

玉米、红薯，像拥挤爱情的追求者，绝不浪费

任何一缕漏下的光芒，黑暗中深入进一项

沙上码沙的事业。明早戴露出门的样子

像做引体向上的初春，自己就会分蘖阳光

到高原醉氧，捉一朵百鸟衣上的蝴蝶花

作戒指。那渗透灵肉的芬芳，能自己发电

照亮整个花场，就能让云上苗岭，每天都像

在鲤鱼打挺爬花杆。上杆喝一葫芦水花酒

才带血液里的金沙江、岷江，投奔长江

我遇见的姑娘都叫索玛

在小凉山，我遇见的

每一个彝族姑娘都叫索玛

人群中的微笑，健康、干净

而甜蜜，两颊飞红一次

像是珙桐、杜鹃，从大风顶下山

打着灯笼火把来迎接我

只一秒钟，我们就交换了

清澈的眼神和蓬松的梦

花儿一样的姑娘

芬芳扑鼻的青春

如梦如幻如闪电的山谷回应

我又找到了曾经爱过的自己!

不光因为你们眼睛里含着整条

马边河的水，揉一揉就能滴露

让落叶全部回到树上，让果实

从昨天的胃里返青。还因为和你们

在一起时，我的船便不去想靠岸

我的心啊，太阳出来就能唤醒

我的脸啊，春天到了就变年轻

甘嫫阿妞

如果，太阳不落

如果，月亮不死

如果，青山常在

如果，绿水长流

如果大地还是我的家

你就是那个最美的女人

在九十九座山上点亮神灯

夜空中的星辰是你的眼睛

弯弯的月芽儿是你的秀眉

小凉山的白雪是你的皓齿

金色海子是你柔如蚕丝的心

黑竹沟散落了你的五色长裙

大风顶的索玛花，云朵上绽放

天籁之音。那是你弹着月琴

轻轻拨动了天地的秘密

你是天使，你是情人

你还是，山和水的母亲

每一棵树上，每一座山里

都住着一个孩子，带着露水

孤独地想你，用你的美呼吸

回春草

牯牛背上的土坯墙倒了，一声叹息

算是最轻的废墟。年龄比我小半岁

脸比风化岩壁还要沧桑的阿咪惹

俯下身子，抓一把墙土看了又看

望天田泥，糊了一层又一层的记忆

恋恋不舍地脱落了。彝家新寨前的太阳女

被风梳洗了凌乱的白发，心被提灌上山的

马边河水荡起涟漪：青枝绿叶的杉树坪

有她家的"银行"，这块宅基地复耕后

将变高山生态蔬菜园，大风顶还有她

放羊时堆的雪人，已被围炉烤火的时间

融化了……哦，不，它们还在一首诗里

等来年五月，诞生下跪乳春天的羊羔

三年后她在麻网桥挡洪墙下

一边摘猕猴桃，一边给我打电话

声音清亮柔软。宛如一泓山泉倾泻

用一朵浪催开另一多花。我难以想象

头戴八角圆帽的她，百褶裙也藏不住

的欢喜，如何与苦厂湾连片的翠竹

形成对峙之美。像度过了中年霜期

复又长出绒毛的回春草，拿出手机

向我这棵，曾短暂移栽进山里的

蔷薇科的三叶树，发送请求

或扫灵魂码，加个好友

石头歌

石头里寄宿着莲花山

石头里倒淌着无量河

石头，能养命草木和牛羊

石头，能谋生村寨与人烟

石头上出生，石头下埋人的小凉山

每天，仿佛都在用石头叠罗汉

望落日浑圆，是飞上天空枝梢的

鹅卵石，迸裂后想结果的火晶柿

盼月满天涯，是马边河投奔岷江长江后

怀抱星空醉氧的玛瑙石，回望来处的

披毡上，那接近沸点的露珠一闪

如果你捡到一块受天真地秀

日精月华的彝乡石，能透视它彩绘的

烫金的、磨砂的，烤漆的红黄黑三原色

就能在每一条清水溪，看见时间的倒影

与自己逐一道别，又能与新我相遇

要么世界安静

要么石头安静

世界和石头都安静的时候

你就是那个春潮带雨急的漩涡

有疼痛、动荡，和不安的时刻

仿佛心被掏空的地方

还可以再掏空一次

石头有时候也会流泪

从它们摔了一跤的纹路中

取出百转千回的恍惚

你就成为人父

你就成为人母

牧羊曲

黄昏的大风顶上，神在赶路

落单的几只羊，在玩捉迷藏

雪一样白的身影，像跳跃的云

露湿的小毛头，像刚挖出的土豆

怯生生团抱着，挤在一起

滚过来，一片天空

滚过去，一片大地

夜深了，没有人喊羊回家

月下的小凉山，天空越狱

风搭住草伸长的脖子，弯弓射箭时

星星不在靶上，我也不在抖落了轻雪的梦里

低头吃草的羊，在夜的毛玻璃上

画壁春光，像极了另一个我

正在与时间赛跑，誓要把小凉山的云

草一样嚼碎，让所有孤独的心

不再迷途，也从不降温

嘴里吐出来的，是虹霓

眼睛里跳出的，是火星

凉山小调

白天那些策马扬鞭

手握烟斗，忧虑家园的云

化作雄鹰飞走了。十万大山睡了

掉在地上的马边河，像碎了的天空

在星星倒挂的枝丫上数往事的光芒

离开家乡的那个晚上

月亮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掉在水里，又被捞了起来

记忆的小凉山从来就没有琴断口

风一吹，高山流水穿过四川盆地

都能以歌取暖，以酒慰风尘

一生要经历多少异乡的月亮方可浪漫如李白

在天涯海角我看见的十六个月亮，都不如

小凉山的十五个月亮，浑圆，忧伤

潮湿得能滴得出水来，为我清洗伤口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才是真正完整的

我挣不脱父亲斑白的双鬓，和母亲

眼眶里的泪水，都像是三弦月琴弹奏

跟着月光起伏的清澈、干净的声音

像遥不可及的梦，但怎么也抚不平

一个人心里的羊肠小道

苦荞花开

一只蝴蝶趴在梦里

比照故乡画自己的翅膀

常常一趴就是半天

它不紧不慢，待它把隐和忍分清

秋风开始变蓝，苦荞花开了

香气长了翅膀，手挽着我们

向十万小凉山聚集

苦命女子想娘亲，贫瘠山地宜苦荞

九道道的岭，宿命山坡坡上长

从不喊苦的深沟大山，一阵风吹来

转转酒留客的好年华，波浪起伏

不和春花比娇艳，不与夏花争绚烂

面朝黄土背朝天，请一片碧绿

上大风顶，看彝海同乡愁结盟

荞麦粑醉炊烟，一辈子都不愿走出大山

像是我的母亲，又像是恋人

眼睛里有火，炒心成茶冲泡人间

用滚烫的声音，喊——山——

她一喊，就把我喊成了孩子

她一喊，就把我喊回了故乡

野月亮

旷野冥寂，天马行空

神灵驰夜的缰绳周游列国

我要去某个地方，突然就迷失了方向

天空正在塌陷，抬头就碰翻了一条银河

在大风顶我看见的，不是落叶顶着落叶

也不是枯草抱着枯草，而是时间的倒影

朝对岸游去，水中取火时绽放的光芒

像在用三千丈白发，垂钓这地老天荒！

我所说的其实是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我梦见了北斗七星

挤在一棵珙桐下，凝神看一个少女

用月光洗头，在放生灵魂的海子边

发丝乌黑地焕发出一种体香，把内心

奔跑着的脚步声，煨红。把三百首唐诗

临渊羡鱼的柔软，倾盆淋漓在星星们头上

我醒来，城市的十字路口

雾霾缠身的夜，已找不到来路

仿佛自己就是尽头。我不敢说出真相：

你还没去过月亮的故乡，就仍是那团

一下能从人群中拎出来的焦灼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