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篱竹树饮三江
晨曦这片最好的土壤,种蓝天
也种大渡河沙岸湾环处的游戏
和流亡异国他乡的郭沫若,梦里
常绿的绥山,白雪覆盖的峨眉山
那横在山腰——蜿蜒的宿雾与紫烟
一个人坐在江边,看自己的倒影
被一夜冬雨霡霂,仿佛又生新翠
隔着树脂镜片,磨砂我近视、老花
略带散光的凉意。岑参诗里
“倒插秋江底”的峰头树,千年后
新笋般嗖嗖钻出江面。西岸的大峨
二峨、三峨山,东岸的四峨山
如绕篱竹树的枝叶,掀起细浪
来接我灵魂的根须,移步三江源
杂花生树。万物都在溢出
槐花落满青衣的词,而不让
乘飒飒芦花船的李白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借半轮蜀山秋意,磨绣花针
缝补时间和地理的裂痕。也不让
悬挂心跳间,青釉竹节的瓷瓶
梦里被抽去肋骨,脱掉胎衣
涂抹上夜一样浓稠的黑釉
岷江、大渡河、青衣江到此汇合
灌溉天田。可以成为灵魂与肉体
的栅栏,爬满了山影和月影
就可以让双向奔赴的山水
各自获得双倍的旅程……
倒出过三江潮的峨眉姊妹山
隔着篱笆墙谈心,遭遇了
情感的枯水期,也能让
万物皆流的变动思想
和另一个自己和解
唐朝来信
今夜,远方采石江翻涌的声音
溢出来的一点点,都化成了地上霜
骑鲸的飞仙,变身邮差
扶摇直上三千里。剑客
不怕匪患打劫乡愁
酒鬼天生有材,披星戴月
蘸着渔火写巴和蜀。李白辞亲远游
天容道貌,心仍滚烫如初
突然一声长叹,惊醒了我
月光敲门。窗外峨眉清冷
岷江,像泼出去的水
虚构的西风瘦马,古道上踉跄
押韵或不押韵地再走归途——
下了一千多年的雪回到源头
峨眉山月,高堂明镜
望一眼,悲白发的诗人竟像个孩子
以雪为酒,捉月安魂——
挂在电线上的一滴,是露是泪?
也已经醉了。只要还没碎
就会有梦,枕岷峨,看满天繁星
在一江波澜里碰瓷。夜深了,纸上的梦
生成一个新梦:月光下
如果夜还没有熄灭
写信和收信的人,就还能
都拥有一颗等待深埋的心
弹琴蛙语
夜宿半山院子,续梦白天的积雨云
如何垂钓成都平原的酷暑。身体仿佛
只有像冷杉树影一样被放倒,才不再
接受天空的邀请。如果远近的峰峦
都平躺下来,是否会发出一道闪电
以雷霆万钧之力,把心中的阴霾驱散
被一场疾风骤雨,孤绝中的一往深情
倾盆淋漓。等浪里白条的灵魂上岸
成为心里装满了绿色炸药的苏东坡
点亮一盏圣灯,看“峨眉翠扫雨余天”
梦中惊醒,深夜滴露的金竹林
仍完好如初。半轮秋月斜在窗前
长出了毛茸茸的叶子。一个声音
在池塘边喊我。快速下楼的李白
确认那个声音不是来自一千多年后
才还俗的蜀僧濬,虚构的流星雨
生根在一片草丛,抱着绿绮琴唱:
“你是那个旧友,还是人间热恼
无处洗的诗人?”眼睛说话的野地莓
像烟岚深处起伏的,多肉多汁的音符
中峰寺访怀古诗僧
蝉鸣林静。曲径通幽处
古刹紧闭。恨晚生了千年
无缘识得主人。唯门前一片蔬菜地
在欢迎我。叫宝掌和白云的野峰影
也被呼应到白岩山下,入汤九首
加两句晚唐体。直至褪去寒性
才获得了张力,滋味饱满地
在天为云,为雾
在地为露,为水
雷音寺徒步登山,没掐准纯阳殿的豆花饭点
饮了口神水阁灵泉的清幽,以诗辟谷的我
从万寿坡上长老坪时,见云在青天
水在引路这个苦夏,去林中空地
换一副身心。仿佛《述异记》里的二童子
刚移局放光坡下的风洞,与山水清音对弈
布金满地的旃檀林,入山禅修的光阴
采集负氧离子养气,心寂,而梦不烂
路边朱砂兰环翠,食绿不饥的枯叶蝶
相亲入望,“雾开离草迥,风逆到花迟”
口吐一缕惠香,可制浮世的喧嚣
如清净自安闲的三云二水寺,归宁
一座峨眉山,能以诗明禅,以禅入诗
拟峨眉山月歌
——兼致李白
你第一次上山寻仙
为修一副天容道貌
你第二次下山出川
带走半轮峨眉秋月
从此青天月华白
影平羌,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的是她
照秦川,出天山,玉关情
与人万里长相随的是她
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是她
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是她
花间独酌无相亲,举杯邀天风
对影成三人的也是她。骑鲸归汗漫
静影沉璧的还是她。捉月安魂的谪仙
眼角的青荇,化成了地上霜
也要拱起前路一丛秋菊的芬芳
仗剑去国,神思从未离蜀山
辞亲远游,异乡喜见峨眉客
抬头如望高堂明镜
低头常怀故园秋情
只要月亮不孤独
三十多首咏月诗,会令
十八次相望不厌的李峨眉
归时宣告故乡,才是那个
槐花落满青衣的词
月在窗前明,仿佛那山那水那人
在用乡音缝补时间和地理的裂痕
梦中远行,月亮就是唯一的光源
灵魂偶尔迷失,也在星辰之间
通过月亮爱上世界的你我
心里放不下的别人
和放不下的自己
都是月亮的情人
——原载2024年第4期《红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