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耳
高卓营乡大院子中学在深山里
浙江来支教的大学生黄弘
像一株蔷薇科的三叶树,抗风耐湿
树姿优美地在一片荆棘地里活了六年
每当夜幕降临,他就站在校门口
从左边的油榨坪开始造句
挂灯坪在右眼里,依次点亮了群山
和他心里的那盏孤灯
荒草把人世隔开,更高的山从远处看
都像是他的学生,沿马边河一路小跑
追逐着星辰,被流水取走了影子和秘密
直到他回了杭州。山里的虫鸣
依然咬着他梦里带露的叶子
某日清晨醒来,身体长出了木耳
能听到远方彝族少女的歌声
呼吸大风顶
清晨,早醒的帐篷,有些缺氧
青草身上淌过的水流声,呼吸轻柔
没有虫鸣。晨曦如蜜,被云雾湿漉漉
缠绕着的树影,像缴械投降的花斑豹
急着要和我交换体温
也许是人迹罕至,自然而然的美
既不孤独,也不热烈。融化的雪水
滋润着的,都是籍籍无名的生命
低头,清澈见底的水洼里
我看见的却不是自己的脸
而是急着赶路的天空。那一刻
大风顶仿佛已经不是大小凉山
最大的不动产,而那天的我才是
闭上眼睛,一朵云已在我肺叶间游移
月亮海子
细雨如丝,争着与春风过招
要在这绸缎水面,谈情说爱
入赘尘世的云翳之花,有的在变白,有的已变蓝
月亮的花环,挽手寂寞山冈,卸下坚硬的鳞
焕发出瓷片的光泽,安坐在草绿色的信仰里
时间和流水停留在这里,神的孩子与世无争
这些索玛、珙桐、兰花,这些桫椤、连香、水青……
无数的声音都在叫醒,天空和大地清澈的眼神
一只蝴蝶,从我的呼吸飞往你的呼吸
大风顶啊,一年的山水又开始奔忙
牛羊缱绻,碧草连天,百鸟率舞
风起云涌的海,满怀喜悦又回到人间
山海有寄
站在大风顶,星空触手可及
暮色在脚下蔓延。黄茅埂上
牛羊驮着的晚云,还在跪乳月光
群山围成的摇篮里,鹰收拢翅膀
索玛花降下了透着粉红的千帆
翠雾铺路,烟波搭桥,夜露清浅
缓缓流淌进梦里,让天空和大地
到神秘的蘑菇圈,交颈而眠
无形的海水却在心头翻涌波澜
周身的血液都在想着该去扑灭
突然陷入寂静的哪一座雪山
哪一个幽谷,哪一片密林深处
那生生不息,无边无岸的风浪
直至突出重围。驾驶着一只蝴蝶
去接浩荡春色,让倾盆淋漓的晨曦
融化云贵高原,流放过李白的孤傲
以云蒸霞蔚,哺育肥美的高山草甸
灵魂已被灌满深蓝。连天边的太阳
一时也恍惚于退潮的海水,像贝壳
又像风动石,搁浅在马边河溢出母亲
泪眼,碧波三叠的滩涂,再不能闭合
野月亮
旷野冥寂,天马行空
神灵驰夜的缰绳周游列国
我要去某个地方,突然就迷失了方向
天空正在塌陷,抬头就碰翻了一条银河
在大风顶我看见的,不是落叶顶着落叶
也不是枯草抱着枯草,而是时间的倒影
朝对岸游去,水中取火时绽放的光芒
像在用三千丈白发,垂钓这地老天荒!
我所说的其实是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我梦见了北斗七星
挤在一棵珙桐下,凝神看一个少女
用月光洗头,在放生灵魂的海子边
发丝乌黑地焕发出一种体香,把内心
奔跑着的脚步声,煨红。把三百首唐诗
临渊羡鱼的柔软,倾盆淋漓在星星们头上
我醒来,城市的十字路口
雾霾缠身的夜,已找不到来路
仿佛自己就是尽头。我不敢说出真相:
你还没去过月亮的故乡,就仍是那团
一下能从人群中拎出来的焦灼的火苗!
蓬 蘽
再回小谷溪时,凌晨去毛家山采茶
日出前返回的阿惹妞,走过的山路
像三月莓枝,长出了褐色柔毛
腋生的朵朵白花,都像是香雪
小马扎放下,唱一首山歌赶梦
胸前秀绢,起伏于荡漾的秋千
被体汗体温浸润,就收获了
带着露水的红彤彤的蓬蘽
途遇去阿兰若吸氧的湖羊
用咩咩的叫声,来赞美她们
童裙上,飞来镶花边的云朵
蝴 蝶
彝茶在半山定居,雾也来此定居
片云和隐秘的星群,皆是埋伏
空气中的一截电线,流淌着
最洁净的血液。露雨,放空了灵魂
就把灯,点到一树树返青的翡翠里
出卡莎莎民宿,早春的一抹晨曦
已为小凉山彝绣好第一件春服
穿百褶裙的采茶女,伸展蝴蝶翅膀
面向太阳取暖,如一张铺开的宣纸
迎接漏下的光源,升温大地的心情
春天从她们体内起飞的一刻起
她们将不再属于自己,属于
万顷马边河水咏而归的——
沸腾的春潮,救人之前
先救活这杯青山绿水
马湖之夜
纯菜吃到嘴里,我心里的堰塞湖
便开始溃坝。身体变成了摇晃的壶
仿佛年轻时的酒量、热血,和中年
的知止从容,都在这壶中荡漾!
岸边散步巡夜,濯洗风尘的人,也有
一根龙马的脐带,连着群山。归来时
呈倒锯齿状的影子,还在梦中的后海
蓝蛇撵龟,浮舟捞月……脑回路上潜泳的
鲤鱼、鲶鱼、卿鱼,也在寻找一片沼泽地
潮湿的眼睛,颤抖的胸脯,如腾空
的愿望,种念念不忘,也种云淡风轻
包裹的叶片,散开黏液,就能以绳水
导江,不散失沙岸晴飞的每滴雨露
夜宿樱花里
秋色迷离。微雨初歇
人在赵公山,刹那高古
落叶湿漉漉的气息,被风一吹
黄昏就长了翅膀。但风生的雾
加剧了奇峰异石的幽暗和渊深
八卦台遥不可及,戴天或压月
都是一首等待归隐的诗
下山如尘归。错过了仰望星空
带一身寒气回小木屋,地上霜
紧裹着百亩樱园,如蓑衣粘附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泥香
耸入灰空的植株,修剪了病枝
就等第一场雪落下。一座山
饮了无根之水,来年春天
“一树花就是一片云。”
山间野樱
去威州镇的公路,沿着河谷走
水流声催眠了我心里的青骢马
无人安慰它的热烈和孤独
拐过一道弯,爬上一个坡
远见几树山间野樱,羞涩的
无法接近的美,上嘴唇开花
下嘴唇滴露,萤火般蓬勃着
像是在与群山争宠
纯天然的大地的红晕
又回来了,跟着早春翻山越岭
誓要把斜坡扶正,在流水里遇见
眼睛下雪的亲人。又像是蝴蝶
在风中追逐,长了翅膀的阳光
山中已无空枝,人间也无空地
唱寂寞的歌。她们腹内的胎儿
正准备离开,到梦里焚香、浴血
噙着泪水和汗水,等爱修成正果
我的青骢马也不再低头吃草
而是迎着朝霞,带我到山顶
到草莽里剪径春天的秘密
与飘来的一片云,移花接木
心透亮得像一颗甜樱桃
玛瑙般流着蜜。雀跃的欢欣
与溪涧交汇,敲击翡翠的天空
等清脆的鸟鸣发酵,酿汶川红
在川主寺镇
飞机和黄昏不约而同到达之时
川主寺镇,白雪一样地融化了
嘉绒酒店的每个房间,都泡着一杯
落满星星和蝌蚪的藏茶。我喝了一口
血管就变成了岷江源的支流或小溪
纤尘不染的流水,澄清了我的同时
伸出一双手,握住了我心里藏羌回汉
多民族的热烈和孤独。下榻浪花上的
叫卓玛的妹妹,是水里的丹青高手
在声音的隔壁,用一束月光敲门
打开临培江的窗,蝴蝶翩然入梦
格桑花开了,刚好够躺柔软灵魂!
而那个逆水行舟,叫扎西的兄弟
高举形状如雪宝顶的酒樽,饮尽了
大雾、迁徙和苍茫之后,一路向南
在都江堰仰望星空,他曾经凝视过
的天府之国,现在开始凝视我
春天是从巴郎古渡过岷江的
它心里似乎还有要翻的雪山
或者要过的草地。年过五十的我
血液里也有一个骑露奔跑的人
在这个高原小镇,流水的拐弯处
把梦睡了一遍又一遍。天亮就要
乘风马旗飞黄龙、九寨,掏出心里的
打火机,把那里的水点燃,温暖群山
尕里台大草原
风一吹,把观景台上的雪花都吹落了
撒出去的种籽,惊了绵羊背上的群山
跑着跑着,羊毛刺睛的白云散落人间
去一片露水的草丛,擦洗完身子
就摸到了,刘海里的蓝天
云雀领着一片晨光早行
发出羽毛的欢愉之声
喉咙里奔跑着牦牛和马群
只要它们振翅高飞,一定能看见
野花五颜六色,星星搅动荡漾的碧海
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一点光是多余的
没有一种声音是累赘。而我生当如候鸟
在诵经途中唱《那一天》,不为修来世
只为心生一片肥美的草原。眼前一亮
红原近在咫尺,若尔盖黄河第一湾
的雪水,已在我梦的枕芯倾泻流蜜
看 云
卓仑贡巴的镇寺之宝,不是
金、银、铜,木雕或泥塑的菩萨
也不是经书、舍利,和大小转经筒
而是嘉令*伴奏下,正在脱俗的云
寺因寂寞而入云,云因有灵而隐寺
云端的寺,像坐在长了翅膀的莲叶上
时间若真是久长,云浮里的转经轮
将挥舞经幡,卷起雪山、草地、溪流
卷起汉藏走廊,让自在了一千年的云
飞进璀璨夺目的唐卡,描绘一千年后
为了明净祝福,继续参禅修行的寺
像一个人顿悟后,突然看见了自性
*嘉令,藏族双簧气鸣乐器,汉语称藏族唢呐。
洗山雨
下雨了。闪耀、跳荡
吐露欢欣的曾经的雨
直到现在,才下下来
黄龙古寺不会躲避
色措藏龙沟不会躲避
东日·瑟尔峻,海螺山和
金色的海子不会躲避
也不想躲避
准确地讲这是一场喜雨
前寺的真人还在助大禹治水
酝酿未来的一场雨,足够让这场雨
泣不成声。中寺观音菩萨的玉净瓶
甘露早就盛满了,人间已无热恼
只好去饮路边红豆杉的小锯齿
雨住了,气朗天清,山林如洗,群池澄碧
黄龙成仙而去,遗五色山水于世
我打寺前经过,心传遥接了一滴檐前雨
怎么看,都像是一枚遗落的龙鳞
九寨到黄龙有多远
在岷山这个母亲枕头下,睡觉的
树正、荷叶、则查洼……等九座藏寨
睡醒了,变成了水。如织的游人
也都变成了水。幸好沟里有瑶池玉盆的海岸
挡着。身体的酒杯因此而满,因此而空
捞完了这里的蓝天,醉在水里
不肯起身,像初生的婴儿
躺着睡觉最舒服
“九寨到黄龙有多远”
喷泉一样冒出来的一句话
是一枝雨后桃花眼睛里的大海
用阿坝方言发音:“九寨归来不看水。”
而她要去黄龙看钙化的精致
让水,也长出锁骨和蜂腰
继而站着走路,心思发光
妩媚、忸怩在一张宣纸上
丈量两个时空的落差
——原载2024年10月(总第668期)《作家》杂志“十月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