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罗国雄的头像

罗国雄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10/27
分享

西坝一夜雨

我听到河水跟踪而至的流声

它从很远的地方带来它的长笛

——W.S.默温

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撩拨我心的是缠绕小镇不离不弃的岁月?抑或时而令我夜不能寐,时而令我神情恍惚的水流声,还是其他?

我喜欢水。现在,我就站在沫溪边,看流动的水。它流动,但平稳,不发出一公里外岷江的喧响,表现得很谦逊。我的身后是一个古朴而又每天年轻着的场镇,一个普通的小镇。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腹背临水的西坝在向我展示一些怎样的真相和哲理呢?岷江、沫溪潺缓流过小镇的悠悠岁月和亘古不变的心怀时,将会履行一个怎样清澈的承诺?

沿一条青石板路解开记忆,傍晚的雾不浓也不淡,绵延的小巷显得深不可测,它们能带我去找回曾经迷失的青春吗?呼吸着来自田野上清新、凉爽的风,和花果的淡淡香味,眼前晃动着乡民们亲切的身影,哪一位才是当年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久久张望,等待把春天迎进家门的花信少女?小镇四周的山,缭绕着薄薄的云霭和暮色,显出几分神秀,几分飘渺。街巷和村庄还是如此安静、熟悉,袅袅炊烟被风款款拂来,小镇丝丝缕缕的古朴,又添了几分异样的现代色彩。有“小漓江”之称的沫溪河就在我眼前,明媚而清澈,像一幅画,又像一条玉带,用低调谦逊、独自绽放的寂寞清芬,系一个个牧童结,把远近的山岭、田野、村舍栓在大地温馨的后花园。岸边的古榕如此威风凛凛,整座小镇就在它千手挥拍的节奏中摇撼,像拔锚启碇的航船上的绿帆。而她的根已深深扎进大山里,只有不断吸吮群山的乳汁,才能给小镇蜿蜒出更多的新故事。

我曾经是她的子民,师范毕业,我在小镇教书三年多。我对小镇的了解是潜移默化的。一开始甚至还有抵触情绪。青春的困惑,初恋失落,理想抱负无望,让我曾经偏执地只爱我狭义的故乡,只爱我的亲人。是小镇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让我的爱逐渐放大,走远。多少次,我站在滔滔东去的岷江边,发出如苏东坡《赤壁怀古》里的概叹;多少次,我投入沫溪的怀抱,任诗情搅动明净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多少次,我徜徉在街头巷尾,感受她的寂静与喧嚣,落寞与繁华,聆听岁月的脚步声从心上悄悄迈过……每当汛期来临,我多想成为一叶溯流而上的渔舟,心上的帆兜足了上水风,伴着两岸纤夫们坚实有力、节奏分明的步伐,和高昂、悠远的船工号子,迎着激流跋涉;我曾登临老街尽头的水榭,凭栏眺两岸,聆听历史的潮动,感受小镇的侠义之风;我也曾走遍小镇的每一角落,寻找不再虚度的青春,圆一个菊花台上悄然绽放,寂寞而孤傲的梦……小镇冷静、达观的境遇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生命中厚重的积淀。

南国的秋是女性的,妩媚的,没有落木萧萧,淅淅沥沥的雨是天空撒下的缤纷美丽的花瓣。站在沫溪河大桥头,望一马平川的西坝,田野的菜地上洒满银色的水晶,与金子般黄澄澄的水稻交相辉映,分外耀眼。风吹过,仿佛能听到她的呼吸,又在涌动一个个玫瑰色的希望。

夜幕降临,次第亮起的灯火和渐渐急促起来的雨滴催着人们夜归的步伐。就着江风,望着坝子中迷人的景致,我和老友在一家小馆子落座。一边品尝西坝豆腐,一边借着正宗西坝糯米酒的劲道,听老友神采飞扬地介绍小镇的“三绝”。

物产富庶、风光旖旎的西坝盛产独擅其胜的调味佳品——生姜,故有“姜镇”之称。民间传说里又把西坝姜比作“芊芊玉女手”,它清脆如藕,洗净后玲珑剔透,又称“西坝仙女姜”。有诗云:“新芽肌理细,映日颜如玉;恰似匀妆指,柔尖带浅红。”四百多年前的明正统年间,西坝姜以其鲜、嫩、香、脆,被列为皇家贡品,到清代也未间断过。每到七八月上市时节,沿途络绎不绝,满挑满篓,满车满船载的全是生姜。仅此一项,小镇乡民一年就有上亿元的收入。由此,还带动了附近乡镇种西坝姜的积极性,进而成为川南著名的绿色食品之一。此谓第一绝。

小镇虽没有山珍海味,却能以普通家常豆腐烹调出上百种绝佳的菜肴,以致小镇亦有“豆腐王国”之美称。西坝豆腐历史悠久,东汉时期传入,精于唐宋,有文字可查,则兴盛于明万历年间,距今也有四百多年历史。据《五通龙》一书记载,西坝豆腐系用了融仙山乳汁的水(实则是提取凉水井的水)和特殊工艺制作而成,故各种豆腐色、香、味令人赞不绝口,其菜品名称也妙语惊人,令人眼花缭乱。实际上,据当地人介绍,西坝豆腐在选、泡、磨、烧、滤、包等六道工序上都有讲究,其中洁净是首要的,再通过烧、炸、炒、熘、蒸、拌,能够烹饪出360多种菜肴,荟萃成精妙的宴席。其特点是洁白、细嫩、绵软、化渣,因为良好的品质和绝佳的味道,才有如今“西坝豆腐”打遍神州大地、大江南北,成为川菜中耀眼的一朵奇葩。有文人戏称:“四川豆腐甲天下,西坝豆腐冠四川;洁白如玉细若指,几乎舌头一起咽。”此谓第二绝。

相传,西坝用糯米酿酒始于东汉时期,以境内出土东汉崖墓文物中的酿酒器皿和乐佣得以印证。其酿制方法一直流传于民间。到了宋代,陈抟老祖隐居西坝圆通寺,搜集民间配方进行工艺改进、提升,产出道家米酒,致西坝米酒声名远播,有沿江绵延数公里的宋代古陶窑遗址为证。后仅秘传于陈氏家族之中,其酒质纯净,米香浓郁,口感好,有温胃养颜、滋阴壮阳之功效。当地人有这样的说道:苏东坡笔下“煮豆为乳腊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将其比拟,“蜜酒”则为西坝米酒。此谓第三绝。

小镇历史悠久,自古为水路交通要冲,人称“水码头”。岷江上的西坝渡、沙嘴渡和铁蛇渡,沫溪河口的庙沱渡,至今还有迹可寻。始于秦惠王十四年建镇,明清以来成为佛道儒胜地,上万间穿斗木结构民居,花窗腰门,桃枋吊墩,饱经风雨沧桑,至今仍古色古香,古风犹存。鳞次梯比的青瓦房挤出一条条窄窄的青石板路,通往记忆中的“窑州府”——早在汉代,小镇就是人居聚集地。这里出土的东汉崖墓中的陶棺,以及其他陶瓷器物,表明了这里在汉代时就是窑器生产地。与关庙古窑址、苏稽荻坪古窑址同列为乐山三大古窑址群。五代以来,一直到宋元时期,当地的黑釉瓷更是名声远扬,规模生产并广销至各地县乡,旧窑址群中遗留下来的鼎、樽、罐、瓶、钵、炉、壶、碗、盏、杯、盘、盒,以及冥器等各类器物,品种繁多。“西坝窑”的瓷器色彩斑斓,形式多样,器形精致小巧。最叫绝的是窑变釉色彩的变化,“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色彩绚丽,变化无穷。大量的生产供应,必定有大量的消费需求,小镇历史上的繁荣由此可证。

在岷江水运史上,西坝还是个煤运码头。清代,石麟一带的煤沿沫溪河而下运至西坝码头,再由竹筏转运到五通桥、牛华溪、金山寺、马踏井等地供灶房煮盐。盛时,每日有上百只竹筏转运,日吞吐量达五百余吨。故有民谚语:“搬不完的西坝镇,填不满的金山寺。”及至抗战时期,为满足军事和民用机车用油所需,“民国29年,国民政府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在西坝建有焦油厂,以管山、凤来煤矿原煤炼取焦油,民国34年移交岷江电厂”(《犍为县志》)。1940年5月成立的犍为炼焦油厂就建在岷江边的侯祠堂,后来成为我教书的特殊教育学校。凤来煤矿创立于1904年,到抗战时已是一座半现代化煤矿,所产之煤通过窄轨铁路运至天仙桥,在那里卸下煤,再用船载,沿沫溪河顺流而下直达西坝(为运煤开通漕运,民国《乐山县志》有载),再分发到五通桥、牛华一带盐灶。据查该厂初创时的《计划书》(现存于乐山市档案馆》),还有过建“厂出品至县运送需用轻便铁路”的设想,如果该计划付诸实施,那是乐山历史上最早的一条轻便铁路。

小镇还有恐龙时代活化石般的植物——桫椤树数万株,连片生长在一个酷似恐龙的峡谷里,形成一个“太极图”,有“灵芝崖”“犀牛沱”“千年龟之泪”“龙池春涨”……等景观。桫椤峡谷中,有一条五尺道可往沐川黄丹、泉水而至马边。临河的山崖上,有唐代摩崖佛教造像15龛、清代摩崖碑刻1通。小镇独特的文旅资源还养在深闺人未识,亟待开发。

酒过三巡,醉意上来,窗外的秋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老友凝视着远方黑色的平原和逶迤的山岭,陷入了沉思……

雨历来是真实的,就像水。她们顺着时间的屋檐流下,终将把自己放下,汇入一条自然的河流,一条诚实的河流,一条自由舒展的河流,成为她的新鲜血液。这些水啊,究竟传达着什么思想,是否就是通过不停地浇灌两岸而获得了力量?并在她奔流的过程中,不停地整理自己,不断获得新生,然后顺理成章,心无旁骛地汇入大海,与人类的梦幻之境缝合。

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我的耳畔吟唱着,雨丝牵出小镇沧桑的记忆和充满着希望的未来。这片江河的冲击平原,沙砾淤积形成的鱼米之乡,有过多少创伤多少难言的苦痛?昨天,她为她的子民们哭泣、挣扎、呐喊过。今天,她又播下了什么样的种子,在我脚下滋滋着响,像要生长出一个新的春天。

昧旦晨兴,我带着我去看望另一个我。冒着蒸汽的小镇,前街后巷檐角的微笑,雕窗的安详;山乡村野卷轴的幸福,越溪的温暖,只要还没被雾的绣舌舔破,房心二宿,会继续为来路和归路照明,让两种寂静的差异,结出新的菩提。

走走停停,既没有半掩的腰门,欢迎意外到访的秋风,侧身让灵魂出入。也无久未谋面的那个我,拎一壶米酒到阡陌连田处,哈一口气溶胶的清香,瞬间虚幻我身后一行诗里的秋霜。

无需带路,重走李约瑟和石声汉的田野科考之旅——我三年青春启航的地方,突然又有了身孕:侯祠堂抗战时建炼焦油厂,后办犍乐工业职高;盲残院变福利院、聋哑学校和西坝中学;堆江河漂木的新垣子,依然悬浮着,支撑天坛和地坛的理想;永利川厂和黄海化工社,恍惚还在对岸的道士道观煮竹根之盐,侯氏制碱法,开创了中国化工的新纪元……

由南往北,魁星阁、赖公馆、陆砖房,南华、文武、禹王宫,圆通、正觉、燃灯、法海、祗园、保国寺,川主、观音、铁五显、牛王、魁山庙,绵羊、龙兴观,字库、同仁寨……香炉里的灰冷了,晨钟暮鼓似乎还在唤醒双龙、大正、清正、兴发、兴隆、兴顺、顺河、水栅子老街,摩肩接踵的人间烟火:久违的茧市、米粮市、炭市、草帘市……恍惚就在眼前。

龙池堰滋润了,清嘉庆以来的节气、民生和十余种行会。柳连柳、牛儿灯翩翩起舞,扯“贰柒拾”的茶客,红锅饭铺前的酒友,眼神在纤纤玉女姜里选完美,就能入口化渣,磨豆腐尚未过滤的一堆老故事。岁月的留声机,再播放那首岷江船工号子,还在奔赴的故乡——嘉阳河川剧高腔穿街走巷,每个赶场的乡亲,像走上岸、砌进墙的岷江石,都能触景生情,即兴创作属于自己的歌词,合辙押韵地找到心里开花的透明,让所有的伤疤和皱纹也恢复曾经热泪盈眶的青年属性!

路过老街的一个篾器摊市,地上摆满了各种竹制器具,全手工活儿精细制作,用来储存和运输李白诗里“万里送行舟”的故乡水,以及扑面而来的乡风乡情。现小镇上居住的多为老人,等闲家户,朴实安分。巷弄庭堂、床几桌椅、坛罐筲筐、锄镰镐锹,还有那鸡窝燕巢、土灶石缸,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习惯。小镇的故事,由此而生,也因有这些老人旧物而更加有滋有味,更加精彩。

曾店儿小憩。想当年北伐负伤的刘伯承,从双漩坝逆水乘船来垂钓这条沫溪,“且罢香茗换浮槎,荡破山花影”时,一定发现木鱼、真武、铁蛇、佛堂山中,桫椤峡谷深处,有一条古代南方丝绸舟运至“横断六江”之一的西坝渡后,陆行必经的五尺道。而他在成都治疗期间开始接触共产主义,半年后随吴玉章出川,考察革命形势,一年后又回这里调养身心,让一部分生活坍塌,另一部分建起,坚定了救国救民的决心。信仰从此沿着一条蜀锦铺就的光明大道,穿过汉崖墓、太极图、天书碑,和西坝窑色彩斑斓的瓷,“苍山逶迤尽天涯”,才建立了不朽的功勋。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唯有幻想的世界才能永恒。”雾散开了,走在庙沱山巅,突然看清了琥珀中的谜底:时间其实是静止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游雾虚构的陡峭,模糊的是人们的想象。而人,像昨夜的雨水,当雨水蒸发成雾,就会捂热岷江边那所已变驾校的校门口,还坐着的我的青春。他一直就在那里,而且总会在那里,等我中年的忧伤,用鱼骨搭一座浮桥。让散失的血肉,回到这个人生的出发地,饮最淳的春醪,长成一片森林,陷入到最好的沉沦之中。再也不会被浮云和蓝天卷走,把最好的自己用完了。

返程的车上,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把脚印带回家,甚至还有一个我滞留在了西坝。他想去正觉寺垂钓一枚浮莲虚度的时光,蘸着沫溪写一首诗:

命运把我信一样地寄回

看波浪线如何跌宕起伏

捧出群山之心,等庙儿埂落日的余晖

骑上水马,或乘想象的油壁香车

从观音凼沟出发,由东南向西北

到和尚包由南向北,纳沫江堰转东北

到杜家桥再转东南,到踏水纳磨刀沟

接大渡河侧漏的电站尾水,续往东南

到石麟纳许家沟、大叶沟,折东北

到雷打石纳眠羊溪,再折向东南

到曾店儿咬我无钩的诱饵。像在把

清澈热烈的我,寄给含混沉寂的我

从此山水合体。灵魂仿佛是一间

住满了小鱼的水房子,随时能

倒出,满血复活的梅酸笋翠

……

西坝,你毗邻和接纳了水,我想你会是有福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