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川南乡村多竹,几乎每户农家的房前屋后都栽种有几笼修竹,许是为了纪念那个创造了“胸有成竹”等数十个成语的眉州老乡。“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既是苏轼遭遇厄运被贬,在黄州东坡遍植“可折不可辱”的翠竹,潇洒转身时超然不俗的人生态度,也是耕读传家的四川人潜移默化地接受他的竹居观念,深深根植于日常生活中,让物质与精神彼此获得延续与支撑的一种宿命。我的童年,便是在母亲亲手将一根根翠竹剖开成薄片或细条,横纬竖径,挑一压一编织成一种篓不离背的习惯——那从未间断的摇晃中度过的。
一
母亲娘家在苏坟山所在的眉山市东坡区土地乡境内。外祖父当年苦读诗书,经县试、府试取得童生身份,刚通过院试中的岁试,辛亥革命就爆发了。与生员(俗称秀才)的功名失之交臂,也没有科试、乡试等科考可参加,领了四盏大红灯笼回家的他,从此教书育人一生。母亲跟着当塾师的外祖父学过四书五经、六艺八雅和五德,颇具大家闺秀的才情。十三岁时,外祖父、外祖母先后辞世,母亲历经千险逃离了当童养媳的命运,便学会了做自己和小舅一生的父母。农活、家务一肩挑,竹编自不在话下。
父亲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父母结婚的第二年,新中国诞生了。读了七年私塾和官学的父亲,因能写会算,当上了区里的统计员。1955年,父亲被县上和地区推荐到南充师范学院(四川师范学院、西华师范大学前身)历史系读书,算是最早的“工农兵学员”。五年大学毕业,正值“大跃进”“大炼钢铁”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多数中学停办,父亲被分配到仁寿县满景区一个叫袁镇的乡村小学。在那个苦不堪言的岁月里,村子里不计其数的人先后饿死。母亲每天背着背篓,拄着竹杖,到大山深处采野果、挖野红薯和野菜才保住了三哥的命。为了与母亲携手支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1962年,父亲毅然决定回到家乡,从此再未离开。
五十多年前的初夏,我出生在仁寿丘陵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就在我出生的当月,四川省革委会同意修建黑龙滩水库,一场轰轰烈烈、战天斗地的水库修建史,就此展开。第二年,主大坝建成,水库陆续开始蓄水灌溉。我的父亲参加了东风渠五期扩灌工程,亲眼目睹了从都江堰分流的岷江水奔涌进黑龙滩水库。随后经过8年修建,7年整治,水库终于成为控灌仁寿、井研、简阳三县120多万亩土地以及居民生活和工业用水的水源,彻底改变了“十年九旱”的自然条件,结束了“下雨水外流,无雨吃水愁,十年有九旱,用水贵如油”的历史。群众赞誉说:“天干不见干,有了黑龙滩,昔日望天田,今天米粮川。”
土墙院子四周的十几笼茨竹,曾亲历了我的父母老来得子的欢欣。我是在他们的溺爱里长大的。我的母亲一生生育了八个子女,四个哥哥姐姐先后夭折,留下来两双儿女,我是她四十岁时生的最小的儿子。父母把失去四个子女的无奈和因条件艰苦愧对三哥、五姐、六姐的遗憾,以百般疼爱倾注在我的身上。
父亲当时是大队和生产队的文书,经常用母亲编织的背篓背着我去参加大队、乡上的各种会议。母亲农活忙的时候,就把我交给哥哥姐姐们,他们用背篓背我四处转山,实在背不动了,把我放在草地上玩。玩一会儿,我就不干了,开始哇哇大哭。母亲听见后,便责骂他们。我这个淘气包,不知让哥哥姐姐们挨了多少父母的打骂。
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母亲。我是在母亲怀抱里听民谣民歌和神话故事度过了美好童年的。至今我还记得她背着背篓教我唱《三字经》,她曾给我们兄弟姊妹们的人生定下了这样的规矩:“勤劳善良,正直有爱,有孝有德,家才不败。”当我能识字作文时,也是母亲教我的古典诗词。当时的农村,新年第二天便是“走人户”(走亲串友)的日子。母亲用辛苦了一年积攒下的钱,买了少许腊肉、挂面和一些土特产,装进背篓里,带着我们去舅舅、姑妈、姨妈和其他亲友家串门。一年里最温馨的日子便是那几天。我们欢天喜地地跟在后面,因为有肉吃了,临别时每家还会发几毛“压岁钱”,攒在一起或许就够一年的学费了。最远的亲戚家要步行好几十里,最近的也要走十来里山路。路远,且都是泥泞小径,十分辛苦。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一路上,看见农家,看见庄稼地,就叫我们造句。如果下了雪,母亲便教我们即景“作诗”,游戏中玩“平仄”,比赛谁作得最好。一路欢歌笑语,不知不觉目的地就到了。
与此同时,听大伯说书也为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乐。那些年,老屋园子是一个几家人杂居的四合院,大娘去世后,大伯的儿女们相继长大,大伯再也不愿意劳动,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书,学着说书人到街上的茶馆去说书,当然他的练习场就在我们四合院里,我自然成了他的忠实听众。当我把听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七侠演义》《海瑞罢官》《杨家将》等故事讲给班上十分要好的同学听时,我已经靠自己割猪草攒的钱买了四大名著和许多连环画。从小学、初中到师范,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我的第一首儿童诗发表的时候,才12岁。初二时,我就偷偷把五姐初中高中的语文课本囫囵吞枣地读完了。
二
用竹子编背篓的时间一般是在生产队出工前后的清晨和晚上,以及冬天下雪了,或者春节等农闲时间。编制工序复杂,需要通过制编、修补、挑、压、弹、插、绕、穿、贴等一系列技法,才能编制成箩筐、提篮、背篓、斗笠等众多竹编制品。掌握这些技法需要长久的练习,且全部工序要靠人工完成。两把剑门、一块拉丝刀、一把篾刀、一把竹凿、一把刮刀,就是全部工具。最细的篾条只有0.25毫米宽,和人的头发丝差不多粗细。较为常用的,宽度也只有1至1.5毫米。天工造物,总有神奇之处,竹子由于竹节的存在变得有韵味。每当月亮升起,星星神出鬼没之时,或天上飘着鹅毛雪花的时候,我们就会围拢过去,看母亲的手艺戏法,看父亲如何当下手,看哥哥刚学时被笑话的窘态,一幕典型的中国乡村生活场景,浮现在脑海里,至今也无法被抹去。因为常年的编织,母亲的手上起了厚厚的茧子。
六七岁时,家里为了挣工分和能吃饱饭,除代养生产队的一头牛,还开始代养猪。因为每出栏一头肥猪,还可以买到供销社的议购议销粮。有一年,我们家出栏了13头肥猪,最后买下一头来,杀了,请所有亲朋好友都分了肉。在那个艰苦的年月,这就算过了一个好年。但我们的辛苦日子也就来了。寒暑假,甚至每天一放学,母亲发给我们每人一个背篓,一把镰刀,任务就是割猪草。那年月,山坡上,田埂上,沟笼里,甚至庄稼地里的稗草,都被割得光溜溜的,根本用不着打“除草剂”。
草割下来,再背回家,母亲就拿出大称,一背篓一背篓地称重。这是老三的,300斤;这是老五的,200斤;这是老六的,150斤;这是老八的,120斤……每一百斤一毛钱,记账,用来交学费,买新衣服。称完了,月亮也出来了,大家欢天喜地,汗水浸湿了泥土脏污的脸蛋,整个园子弥漫着猪草的清香味,引来邻居的一片羡慕和赞叹声。我们才去吃饭,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如此周而复始,日子过得快乐且无比充实。
还有的时候,是我背着背篓,拿着镰刀,牵着牛,赶着小猪,甚至几只鹅,到后山山坡的草地当牧童。一边劳动,一边唱刚从“小喇叭”广播里学会的儿歌。有时候,还能采到五颜六色小伞一样的蘑菇。背回家,母亲把有毒的拣出来,扔掉,剩下的,合着蒜和辣椒炒,又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其中有一年闹猪瘟,母亲买了三只小猪,一元钱一只,是我在山上放养长大,卖猪的钱供五姐读完了三年高中。
但也有没兑现承诺的时候。那年暑假,我挣了30多元割猪草钱,早就计划除了交学费,剩下的,买一件的确良衬衣,再买一双白球鞋。要上学了,母亲对我说:“儿啊,妈只有15元钱,除了交学费,只能买球鞋了,白衬衣,是妈欠你的,明年再买好吗?”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转过头,我也哭了,看着母亲佝偻的身影,暗自在心中对自己说:“亲爱的妈妈,我一定要走出大山。”
再大一点,母亲便交给我一根用楠竹做的扁担,让我学着和父亲一样去一里路外的古井里挑水。挑完水,生火,做饭。站在凳子上,倚着高高的灶头,涮锅、炒菜、洗碗。后来,这根扁担还被我用来挑粪,挑稻谷、麦子、油菜、稻草,甚至“送公粮”。再后来,我背着背篓去县城上学,去200公里外的异乡教书。母亲交给我的扁担和背篓,一头挑着和背着故乡,一头也挑着和背着我自己。
三
1990年5月,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远门,便是到我当年教书的特殊教育学校来看我。她和刚离婚的五姐,带着三岁外甥女小雅,天没亮就步行出村,到黑龙滩水库乘船,坐中巴到仁寿转五通桥,再坐三轮车到岷江边过轮渡。在西坝渡口接船的时候,我最先看见母亲斑白的鬓发,似乎在一根一根地飘落。然后看见五姐背着的背篓,按捺不住有一阵轻微的晃动。她是在把母亲一生背着的晃动,接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还好这轻微的晃动,没有惊醒那个旅途劳顿后熟睡的孩子,一路摇晃的梦中有些苦楚的甜蜜。
这是我三十年后写的散文诗《照片上的母亲》,记录下一袭江风拂过她脸庞,激起难得一见的如春天般红晕绽放的那两天:
雨生百谷。当时针、分针和秒针,一齐指向西坝古镇的青石板巷弄,扭曲为美的线索,
越拧越紧的人物和事件——镜头外的桃花水,会自己爬上岸来,给茶杯里深渊见底的灵魂,补苗一垄醉人的稻花香吗?
墙皮脱落的背景深处,油爆的空气,正卷起袖子翻炒小满。豆腐西施的水蛇腰,颠出锅一盘白嫩的乡愁,还没跑过店小二的吆喝,就定格在了那个凝固的瞬间。
这是长了翅膀的往事。一朵雪花豆腐云,滑落进三岁小雅的嘴里,像含不化的种子。被她新鲜的血液滋润,发了六角晶莹的芽,人类的童年,才有蜻蜓点水唱儿歌的本领。那时的她不知道,她舌尖的幸福,已是一座孤独的花园,四年后她亲爱的外婆会撒手人寰!
这是汽笛声渐渐远去的梦。那个贤良暮春的微风,轻抚着母亲的白发,柔顺了我视线的安详和轻盈。同时催着我心里,活了三十多年的岷江的波浪线,让我每一次接船的都是同一天。只有这一天不停航,我才能和母亲温暖地站在一起,然后坐船去凌云山,向乐山大佛许愿。
这是已经泛黄的记忆,或某部电影的截屏。不开灯,没曝光的底片,刚经历人生之痛的大姐,微笑着留此存照,只为不做空这难得的天伦之乐,让幸福和回忆断片。
直到今天,母亲眼睛里的蓝,还在照片上微微发烫。若有一缕光线,落到她脸上,照片里的时间,一面墙,甚至整个房间,就都复活了。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放飞的春燕,将在这首诗里衔泥。让照片里的母亲,即使去了天堂,也会永远保持活力——捧出健康、自然和自信的美,慢慢与人间分享,麦灌浆、苦菜香,和桑叶肥的游手好闲,延续爱最清晰的点线面。
四
1994年夏天,我的母亲,那个一生背着背篓割草,收割着粮食和亲情,收割着苦难和幸福,那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天使,把自己刈倒在了故乡的黄土地上,连同她背上的背篓。噩耗传来,我正在五通桥的一个乡镇采访,当时就晕了过去。当我心情无比沉重地赶回老家哭倒在母亲灵柩前长跪不起时,我才明白过来,我再也没有母亲了,我的母亲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沉浸在痛失母爱的悲伤中整整好几年时间。下葬前的那天,我守了母亲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跟随送葬的队伍我一路跪了几公里,连膝盖都跪烂了。下葬的时候,我无法抑止心中的悲痛扑倒在母亲坟前号啕大哭……
母亲临走前没能给我说上一句话,我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五姐告诉我,母亲弥留之际还惦记着我的婚姻大事……人活着的时候,什么都舍不得撒手,可是一走,就走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一切都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母亲是在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走的,但令我们遗憾的是,大家的条件才刚刚好转,她却撒手人寰了。在漠大恢宏的宇宙间,人,是万点星宿中的一颗。在无际时空的俯视下,人是渺小的。那消陨就像划过一道白线的流星,转瞬即逝。一个痛楚的细胞,都能把人压死。仅仅是一缕思念,也许就会肝肠寸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槛,也许就会迈不过去。母亲的爱是绵远的,父亲的情是笃厚的,然而他们也不能陪我到永远,不能陪我到地老天荒。亲爱的妈妈,您的音容笑貌永远在我心中,愿您与天地同在。
母亲走后父亲明显地老了。我的父亲是一个缄默一如他脚下厚重泥土的人,或许这只是我认识的老年的他,但这是他给我的一生最深刻的印象。我曾经暗暗恨过他,十来岁时每到放寒暑假,顶着火笼般的大太阳,他就把我们赶出午觉的梦乡,到田里去干农活,决不允许我们偷懒。当我在烈日下注视着父亲,他佝偻着身子,背朝着可望不可及的天空,面对着岩石累累的大地,身子稳稳扎根于这片脊薄的黄土地上,喘着气,双手举锄挖个不停,土地生痛地发出“喳喳喳”的声音时,我又不得不佩服他,山坡上劳作的父亲,就是一把朝向苍穹准备射出的箭。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在很多方面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的。
父亲老了,但他十分固执,既不愿到五姐和我在城里的住处来长住(即使来小住几天,也不习惯早早地就回去了),也不愿和在农村的三哥、六姐生活在一起。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了,生意也不想做了(村干部退休后,他开了一个小食店),就隔三岔五地到街上玩玩牌,生活没人照顾,兄弟姐妹一商量,为他找了一个老伴。父亲是幸福的,他享受到了母亲没享受到的天伦之乐。父亲也是孤独的,那时候的他还要去调和阿姨与子女之间的矛盾。父亲八十多岁了,可怜的父亲,越是长寿,越有零落之感,可是,谁也没有多嫌过他。在这个喧嚣的大家庭里,他孤独,“吾道不孤”,他或许已感到十二分的满意了。
2011年冬天,父亲也走了,他是安详地离开的。他知道,母亲在那边等他,等他用背篓把我们兄弟姊妹和儿孙们的问候带到那边去。
母亲,您离开过我们吗?三十年来,我始终不愿相信,您已离开了我们,即使身体离去,心还向着我们。我时常能听见您在我心灵的某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您的脚步,时重时轻,您的呼吸,时急时缓,躲在渴望的背后,为调皮的孙子掖掖被子,摸摸我的胡茬,为您没见过面的儿媳抚平紧皱的眉头。更重要的是,您多么想用你亲手编织的背篓,把所有夜晚的精神分裂症背走。我惊异于你的完美:孝贤一方、夫妻恩爱、邻里和睦,子女平凡但善良有加。您其实是用一个弱女子的情怀,融化了故乡这一方山水的坚硬,直到你累了、乏了,背上的生活越来越沉,重得连一声叹息也没来得及发出,就累倒在春天的门槛前,闭上美丽无言的眼睛。
五
时至今日,每一天,每一刻,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母亲背着背篓,一次次送我到几里路外的车站时的场景:
“……在光相寺
狭长拥挤的车站渐渐模糊
汽车喇叭的呜咽是另一种倾诉
浮世极大,她的背影极小
送儿千里,终须一别
这一别竟成永恒
现在,我是她留在尘世的一滴泪
时间的浮萍难以干涸
……”
我知道,母亲的背篓,已经永远背在我身上了。即使我没把它背在背上,但也会珍藏在心灵深处。随时可以拿出来翻检、擦拭每一条竹篾,每一片经纬,并学会如何编织爱和亲情,以便交给我的两个儿子。
大儿子第一次离家去外地上大学,我像母亲一样去机场送他。小儿子上幼儿园、小学,我每天开着车,也像母亲一样目送他走进校门。他们十八岁的成人礼,我都会给他们写一封信。其实这封信,是母亲写给我的,现在我要转交给儿子们。我相信,将来,他们也会转交给他们的子女。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是这样传承着我们的家风,就像是在把母亲编织的背篓交给未来。只有这样的背篓,才装得下家的温暖和柔软,并通过它漏下的光芒,看见一个随风摇曳的梦,一个普通人家继往开来,一片一片丛生,竹绕家围般葱茏的希望。
现在,每当我经过一个村庄,一个集镇,只要看见面前走过一个背着背篓,满头银发的老人,我都怀疑,她也许就是我亲爱的妈妈,背着爱和光芒,一路走进我们恒久的怀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