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峡谷开金口

每年一到五月，在海拔2400米的鹿儿坪，杨万里诗里“騃紫痴红略万枝”的报春花开始悄然绽放。与那些低矮的小草本不同，这些野生的报春花，有着3到4轮的伞形花序，有的甚至多达6到9轮。每一轮都有4～12朵花，花心喉部深红，直立的花葶高高向上，有的高度甚至超过1米，是迄今报春花属植物中最为高大的物种。从这里可以南望，仅次于世界第一高大桌状山——南美圭亚拉高原的罗奈马山，因其主峰如船舷高耸在云海中，而被称为“诺亚方舟”的大瓦山。山下错落分布的五大连池，是大瓦山国家湿地公园和长江上游生态屏障的重要组成部分。

1903年6月，27岁的英国“植物猎人”威尔逊，从嘉定(今乐山)出发，走南丝绸之路的阳山江道（大渡河）穿越西南夷道，经过6天的艰苦跋涉来到大小天池，闯入这个“世间最具魔力的天然公园”。两年后，英国植物学家达西（Duthie）根据威尔逊于“中国西部花园”采集的种子所繁殖的植株正式发表了这个报春花物种，因形似一轮轮灯台，而被称为粉被灯台报春。并被用做亲本与报春组的其他种类杂交，引入欧洲栽培从此走向世界，培育出许多园艺新品种，让我国有了“世界园林之母”的美誉。

1997年，我第一次到金口河，是去探访抗战时期修建的乐（山）西（昌）公路。当汽车沿省道306线绕峨眉南山，穿越小凉山彝区，再跨大渡河走过历史上著名的“川云西路”最为危险的一段，出蓑衣岭垭口看见大相岭时，我才理解了鹿儿坪盛开的报春花，为什么会被当地人形象地称为“转转花”。民间传说遇到9轮伞形花序的报春花，转山转水花前许愿，必然心想事成。那天的蓑衣岭仿佛戴着葱茏的斗笠，像一个孤单的战士。在它眼前，背影模糊地走着二十多万民工，顶着雨雾霜雪“褴褛开疆”，让血肉筑成的长路，通往滇缅战场，国际援华抗战的补给线……展开一段曲折的民族救亡史。

后来我常坐车往返于金口河的高山峡谷之间，走过大渡河风景道，大瓦山旅游环线，见证了省道和县乡村道逐步提升，四好农村路的毛细血管直达群众家门，在“一条大道、两道风景、花树相间、常年洁美”，不断繁荣进步的时代风貌中，领略到深藏在这个山水红城中三线建设、水电开发、脱贫奔康、城乡融合发展的磅礴壮景。

2004年，峨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在进行历史档案的抢救整理工作中，发现了一件明代“契约”档案。长87.5cm，宽45cm，材质为宣纸。该契约详细记载了明成化捌年(公元1472年)归化(今金口河区永胜乡)夷民自(即自莫)官保，因无粮草马匹，请中人说合，甘愿以本业荒山壹股签当王绍文大南(蓝)布叁件、红布伍件、母猪四只、花沙牛捌条、白银伍拾。经档案专家鉴定，该“契约”属明代民间“契约”，填补了小凉山区彝汉人民在长期的社会和经济交往中无文字记载的历史空白，堪称国家级重要历史档案珍品。大瓦山国家湿地公园就在永胜乡境内。想来五百多年前，甚至在神秘的虚恨部时期（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宋嘉祐元年至淳祐十二年，普雄乡隶属大理国虚恨部。当年的普雄乡，就是现在的金口河），曾被威尔逊狂热追捧，喻为“一个个身披红色战袍的罗马战士组成的战阵军团，高高挺立直刺苍穹”的粉被灯台报春，就是这里的云端遗民。当年官保签当给王绍文的荒山上，也一定土生土长着神秘的转转花。伞形花序如船舷，花瓣是帆，花柱是桅杆，经筒般迎风转动，此起彼伏的红。一圈一圈向上振翅绽放芬芳，成美不胜收的花海，迟来的春天，才能迎回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成昆铁路通车后，第一次出川的父亲，带回来一盒宣威云腿月饼。舍不得吃的母亲，留一个和我玩游戏，在我心里埋下一颗种子，拓展了我从童年萌芽开始不断生长，冲出横断山的想象空间。2013年12月，成昆复线成都至峨眉段开工建设，时在夹江分管交通的我，有幸因为工作坐绿皮车去了趟彩云之南。列车一路飞奔，从海拔300～500米左右的川西平原，沿岷江傍峨眉山麓南下，逆汹涌的大渡河转牛日河而上，翻越崎岖连绵的大小凉山。穿海拔2280m的沙马拉达隧道后，过海拔2300米左右的岷江与雅砻江的分水岭，途经西昌，沿奔流湍急的孙水河、安宁河、雅砻江，下至海拔1000米左右的金沙江河谷。再溯龙川江上爬到海拔1900米左右的滇中高原，然后顺旧庄河下行，欢快地鸣笛过滇池地区的丘陵和淤泥地带到达昆明。像是在代替我去世不久的父亲，重走他四十年前的一段人生旅程。沿途经过40多个小站，亲眼目睹了被称为赶集车、扶贫车、致富车和梦想车的一节节车厢，搭载着山里孩子的求学之路，数十个民族祖祖辈辈的梦想，一路春风，一路阳光，行驶在鲜花盛开的崇山峻岭中……仿佛每个人抬起头来，都能看见山无穷处，水无尽的光年闪电。

返程时在位于国家地质公园、中国最美的十大峡谷之一的大渡河金口大峡谷腹地，国内第一个隧道中（洞中）的火车站——成昆铁路关村坝站下车，去拜访全国唯一一座以铁道兵为纪念主题的博物馆——金口河铁道兵博物馆。进入馆内，如同进入了大地的子宫。这是一个兵种的纪念馆，里面陈列着中国铁路的修建史，甚至世界的交通史。这里也是沉睡的战场：逢山凿路，遇水架桥。36年风雨岁月，40万大军，激战过黎湛、鹰厦、南福、包兰、嫩林、贵昆、成昆、京原、襄渝、京通、青藏、南疆、通霍、兖石等52条，12590多公里铁路线。都浓缩在了成昆：川云两省7市州，13万平方公里血肉相连。1096公里天堑既是展厅，又是车间：“楼上楼”、“一线天”，邛崃山、大雪山、沙鲁里山，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从盆地到高原，从空中到地心，20世纪人类征服自然的奇迹随处可见。成昆线第二长的隧道——逾6000米的关村坝隧道就在隔壁，当年中共中央史无前例地为该隧道贯通专门发来贺电的复印件和近3000件铁道兵历史照片、生产生活用藏品，见证了从1958年开工到1970年通车的12年峥嵘岁月。可以这样说，洞中每一列来往火车的汽笛声，仿佛都在唤醒当年18万铁道兵将士浩浩荡荡开赴祖国大西南，创造一路人间奇迹的记忆，并让这段历史，历经成昆铁路跨世纪的50多年风雨，每天都在因为磨得锃亮的铁轨而不断翻新。

走出馆门，沿着可以纵览铁路、火车站、隧洞、公路、桥梁、水路、空航的胜利村临大渡河立体环线漫步，经过山地文化栈道、购物一条街、峡谷观景平台、彝汉同心桥，鳞次梯比、独具特色的农家乐、酒店和民宿在我招手。这个处于乐山、雅安和凉山交界处的“悬崖村”，曾有7个村民小组149户村民分散居住在海拔1600多米的山巅。延续了几代人，天没亮出发，天黑才回家，“两头黑”下山赶集的场景已经消失。近年来，该村先后实施了全村“厕污共治”、亮化工程、小凉山综合扶贫新村建设、风貌改造、住房功能完善、易地扶贫搬迁等项目，开展乌天麻、川牛膝、老鹰茶、苦荞等特色农产品种养加工，真正实现了从“云端”移民到这个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国家森林乡村的“居之变”。该村还入选了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四川省文明村镇、天府旅游名村，村民们端起了“旅游饭碗”，实现了从传统农业生产到旅游发展的“路之变”。唯一不变的，是淳朴的民风，和脸上写满了幸福，作为主人热情好客的爽朗笑声，如宏大春天叙事里火车鸣笛的颤音一样动听，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

最近一次到金口河，是参加巴金文学院“寻访最美乐山 书写山河之春”文学采风活动。汽车行驶在峨（眉）汉（源）高速公路上，途经成昆铁路复线的一个动车站时，同行的一位诗人告诉我，昨天他坐从攀枝花直达成都的动车只用了3个多小时，而过去坐慢车需要13小时30分钟。下国道245线，坐上去大渡河金口大峡谷的游轮，山环水绕、山水同天的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映入眼帘。这个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世界罕见的自然景观，长26公里，平均谷宽150米，最大谷深2646米，比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深近千米，是长江三峡的2倍。不仅吸引了《中国国家地理》和无数摄影爱好者的镜头，也让许多书画大家在这里找到了变法之道。游船如履平地，穿过万重山，沿着国家第一批交通运输与旅游融合发展的典型案例——国道245线、滇川国家旅游风景道金口河段，国内7条之一、也是四川唯一的“最美水上公路”前行，穿过刀辟斧砍的山水画廊，领略了月亮湾、情人谷、卧牛潭、古路村、一线天、天柱、白熊沟的无限风光，“峡谷第一村”就胜利在望了。

在连接乐山与凉山，金口河与甘洛的红色铁索桥上，风中翩翩起舞的百褶裙，瓦盖帽上弹琴的银流苏，油布黄伞撑开的那片蓝天，仿佛都在垂钓岁月的涟漪，直至垂钓起整个水面，让群山的心跳，融入大渡河血脉里加速运转，发出的电能热能，超过了这段峡谷的落差，和水电资源理论蕴藏量的220万千瓦。

在大渡河金口大峡谷，我看见的风，从石头心里拉回了逝者。像一个人在变幻不定的替身中漫游——阳光下，千万朵转转花热烈地开着。呈倒披针形的叶片，良愿簇拥成莲座。春天，被风吹拂着生长，不再沉重，有人世开始时的欢欣和悬浮。连寄居这一方山水的时光，也不怕风化。

采风结束，大巴上想象推着金黄的月亮“滚铁环”，凌波微步进入梦乡的我，梦里见到了官保的彝族后人，也易地扶贫搬迁到了“峡谷第一村”。他们从下山伊始，就在找一个理想的位置，点亮萤火，坐看峡谷开金口，容忍美的把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