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惭愧,我从事写作快二十年了,可写父亲的文字,真找不到只言半语。是父亲不优秀吗?我想不是,而是父亲如山般的爱,我们很难发现,所以,父亲总是文学作品中的匆匆过客。
记得小时候,我身体特别虚弱,读小学前,有一半时间是在医院里渡过。那时乡下不如现在,连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深一洼,浅一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入山崖。即使这样,无数次,父亲把我扛在肩头,星夜兼程,送我去十里开外的医院。记得有一次是蛔虫钻胆,本乡医院找不到病因,打针吃药,折腾半月,不见好转。一天半夜,又突然发作,痛得我差点要去阎王爷那边报到。父亲听说隔壁乡的石门医院有个老军医,医术好,品德佳,药到病除。抱着一丝希望,父亲用箩筐挑着我,披星戴月,爬山涉水,去数十里外的石门求医。果然是神医,把脉,打针,吃药,不到一天,病情好转。那时我差不多七岁了,我清楚记得,当我从病床上醒来时,发现父亲在我身边呼呼地睡觉了。
母亲去世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为让我们兄妹四人不饿肚子,农余就挑着箩筐去十里八乡收破烂。有一次,父亲阑尾炎发作,晕倒在别人家门口,好在屋主热心,及时送医院,才捡回一条老命。应该是三天后,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三个土砖垛子的老屋时,他问的第一句话是:“家里还有米吗?”我顾不上父亲面如腊黄,开口便骂:“怎么这么多天才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一旁的叔叔看不过眼,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说我是不孝子,白眼狼,白养了。父亲倒不生气,说我小,不懂事,长大就好了。
到我读书时,父亲总不能按时交学费,特别是老师点名哪些学生拖欠学费时,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一个学期欠,两个学期拖,也就算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没有哪个学期不欠,我真的特别埋怨父亲,感觉他是窝囊废,要么别生,生了就得有钱交学费。为了学费,我与父亲吵过几次架,多次扬言不去上学了。父亲老找老师说好话,说得让娃读,就是砸锅卖铁,他也会交学费的。我考上初中时,父亲为拿到我的入学通知书,是挑了两担谷子才从老师那换回来的。
大哥与我的读书成绩好,在学校总是名列前茅。因此,老师每次见到父亲,都说大哥是考大学的坯子,我是考中专的料。父亲明知家里没钱,坚持要送我们上学。为凑钱读书,就去煤矿挖煤。别人问他为什么要下井,他说,孩子要读大学了,得多挣钱。也许是愿望,也许是谎言,可父亲就用这种毅力支撑着自己,在与死神握手的矿井下渡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可我与大哥相继让父亲失望。大哥考大学泡汤,我也考中专败北。
大哥比我懂事,高中毕业后就独自闯荡社会,一心想做大事。去广告公司拉业务,去报社做兼职记者,也鼓捣着要办大学,成为百万富翁。可大哥没有一件事让父亲省心,不但未赚到一分钱,还欠了一屁股债。别人找不到大哥,就来家找父亲。说冤有头,债有主,大哥骗了他们的钱不还,父亲就得顶。父亲感觉特别冤,可为了不让那些人在社会上说大哥是骗子,是坏蛋,硬着头皮认下。那时一家全年收入也才几百元,大哥那些债,父亲不知几辈子才能还清。很多人说大哥不争气,送去公安局算了,父亲说他们不懂大哥的心,他是想干大事,只是运气不好,没挣到钱,等有钱了,他会还的。因此,纵使年年大年三十有人坐在家里要帐,父亲也不责备大哥,卖稻谷,卖木柴,几块几块地凑,帮大哥还那些糊涂帐,还那个他看似黑洞的“巨额债务”。
到我高中毕业时,年近二十,按理,我得自食其力了。当其他同龄人相继南下打工并付回一张张汇款单时,父亲仍坚持让我去补习学校读书。他说,我个子小,如果不考上大学,以后回到农村,干不了体力活,而外出打工也卖不了苦力,吃不开。五十开外的父亲,拖着瘦小的身子,去建筑工地挑河沙,扛红砖,搬水泥。手上长满茧子,肩上生满红疮,在犹如撒哈拉的建筑工地,度日如年。却为让我安心学习,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舍命挣钱。我虽复读两载,却未能实现父亲的夙愿。他怕我自悲,总是安慰我,出去打半年工,再回来补习,运气总会好的。
父亲不是赚钱能手,可对钱似乎也无太多感觉。自我结婚后,按理,我们兄妹四人,每年得给他多少钱养老了。可至今,从无主动提及过。我自打工第一年起,便主动寄钱给父亲做生活费。那时自己经济拮据,一年只有区区几百元。父亲特别高兴,总喜欢跟村里人说,自己的小儿子又寄钱回来了。其他很多未收到儿女一分钱的大叔大婶就忒羡慕,说他烧高香,生了个好儿子,终于苦尽甘来了。而大哥二哥妹妹,给父亲的钱相对要少,甚至全年皆无。可父亲也不责怪他们,总说他们在创事业,需要花钱的地方多。自己还能动,可以挣,自己养自己不是问题。我每次给他电话,他总说,不要寄,不要寄,等他老了,不能动了,才寄一点。
说心里话,三十岁之前,我对父亲没什么特别的感情,总感觉他这辈子太平凡了,赚不了钱,谋不了官,日子也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了我们兄妹四人,却是跟他吃苦受累的命。甚至妄想,要是投胎在别的人家多好,说不准我有钱读书,能顺利考上大学,命运与今天完全不一样。可当我做了父亲后,随着女儿的慢慢长大,却越来越感觉父亲很伟大,甚至无数次问自己,母亲去世后,父亲用什么支撑自己能养活我们兄妹四人?在家庭极其贫困的状况下,为什么要坚持让我们兄妹读书?自己年轻时也可再婚,为什么坚持独身到现在?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未跟我们兄妹四人说过爱我们,但父亲的行动中,难道看不出他无私的爱吗?
农历九月初八,是父亲七十大寿的日子。为让父亲高兴,我打算国庆回家,并与大哥二哥商量,在家里摆几桌,好好庆贺一下。满以为父亲会特别高兴,没想到,我打电话回去时,父亲却说,挣钱不容易,不要去浪费钱了,等他八十大寿时再摆两桌吧。老说我们办公司不容易,开销的地方太多,能省就省吧,他一个人习惯了,随便炒个菜就行……听罢,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哗哗地掉下来。
我一直在思考,父亲为什么入不了我的文学作品,也不见其他文人墨客有几多歌颂?回想屋后的山,感觉父亲就像那大山,总是那么憨厚,总是那么质朴,用无言的行动深爱着我们这些儿女,却不期望回报,也不渴望惦记,任凭岁月洗礼,慢慢变老,随风飘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