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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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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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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哲学

父亲已经八十有一,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听说舅舅他们要来,我与兄妹在老家特意摆了几桌,简简单单,热热闹闹,给父亲过了一个普通而特别的生日。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言行举止就像屋后的大山一样憨厚、耿直。父亲稍有不同的是,他识字,能看书,在全民脱盲的五六十年代,他还任乡村扫盲班老师,叫大叔大婶大爷大奶识字、认钱、学阿拉伯数字。我说父亲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父亲并不认可,他很坚定地说他读了高小,是他们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

父亲五十岁之前,是与贫穷一起度过的。自然,我们兄妹没少挨饿受冻。有一点值得表扬,父亲再苦再累,从未想过放弃四个儿女的抚育。特别在母亲去世后,就靠他一个人用勤劳的双手干农活、挖煤碳、挑沙石,供我们兄妹读书。大哥读到高中毕业,还复读了;二哥读到初一,自己不读了;我读到高中毕业,也复读两年;妹妹小学毕业,未再读书,是全家人的遗憾,也是全家人的痛。

在父亲的人生历程中,似乎只有农民身份,也无骄人功绩,谈不上伟大,论不上杰出,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评论我的父亲就是碌碌无为,窝囊一生。让很多人未曾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村老头,他的晚年却很幸福,反而让无数人羡慕。于是,又有了一种新的说法,说我父亲积善成德,老有所乐,老有所养,是福报所至。

讲真话,三十岁之前我也瞧不起我的父亲,总感觉他这辈子太平庸了,生育四个子女,我们跟着他受苦了。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曾一度狂想,如果我生在富户人家,我顺利考上大学,我就能从政,说不定到今天我也成为带“长”的领导了。可是,因为小时候经历的苦难太多,以致我中考、高考一再失利,使我不得不外出打工,经历地狱般的苦难与艰辛。

父亲七十岁时,我也三十好几,我也创业了,我也做父亲了,开始感觉父亲不容易。有时我在想,那时我才一个小孩,感觉生活压力好大。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他一个人承担照顾四个小孩的重任,而且个个读书,高中、初中、小学都有,他又是如何度过难关的?

去年,父亲八十大寿,我特意回乡给父亲摆酒,来了几十桌客人,我也有一双儿女了,此时再看父亲,感觉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头,我也不再责备父亲的无能,反而觉得父亲身上有很多优点,是个哲学家一样的老头。

首先要说父亲重视教育,知道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在我小时候,几乎所有家庭一样贫穷,家家在饥饿的边缘徘徊。为了让一家大小吃饱饭,或为了减轻父母压力,绝大多数家庭最多让小孩读到小学毕业就去学砖匠、石匠、漆匠、木匠了,如果不学这些,就跟父母学犁田、挖地、养猪、放牛了。总之,很少见到有家庭送孩子读初中,能送孩子读高中更是凤毛麟角。可我一直不明白,母亲去世后,很多乡亲见父亲一个人抚养四个小孩太苦,纷纷劝他别送小孩读书了,万一读不出名堂,就白白浪费钱,自己也白白受苦。父亲一根筋,只要小孩愿意读,考到哪他就送到哪,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小孩读书。父亲读书不多,但在他们那代人中,他终究是读过“高小”的人,他知道读书有用。纵使大哥高考失败,二哥半路退学,见到我读书成绩好,依旧燃起生活的火花。总以为我会考上大学,跳出农村,吃国家粮,给父母争光。当很多与我同龄的人根本没有机会读初中、高中时,我读完高中,而且复读两年,像我们这种积贫积弱的家庭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万幸。时至今日,我也即将人生半百,反观自己生儿育女多不容易,便开始念父亲的好,感恩父亲送我读书,否则,没有我的今天。

其次要说父亲无为而治,保全孩子的天性。打小就见父亲特别疼爱孩子。记得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父亲经常扛在肩上,翻山越岭,带我去乡村医院治疗。有时我撒娇,要骑马,父亲顾不上疲劳,会爬在地上给子女当马骑。我也好,大哥也好,算特别顽皮那种,经常惹事生非,给父亲增加麻烦。二哥与妹妹很老实,很听话,根本不用父亲操心。记得大哥在外面犯了事,来找父亲理论,他就乐呵呵地赔不是,而借的钱,也承诺还。而我,有时也偷桔子、甘蔗、地瓜,别人来告状,父亲又一脸赔笑,甚至挖一担红薯赔别人。可父亲从不打骂我们,只要求一点:“不犯法。”或许因为父亲的宽容,我们兄妹四人的天性得到很好的保留,几乎找不到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哪是错的、哪是对的唠叨与约束。早期,也有很多人说我父亲这样纵容孩子会有苦果吃。时至今日,基本可以确定这样无为而治,小孩天性保存,以后走上社会,更有创造力,敢说敢干,敢作敢为。而那些在棍棒与拳头下长大的同龄人,几乎失去敢于挑战的勇气,在历史的长河,就彻底被淘汰了。以前,我觉得我比父亲优秀,有更好的教育方法。到女儿十八岁那天,发现我找不到可以超越父亲的教育方法,也学父亲,无为而治,保存孩子的天性。我写给女儿的信中只要求一点:“不犯法。”我跟女儿说,以前爷爷管不了我们,也教不了我们,但设了一道红线不可逾越一一不犯法。今天,你十八岁了,我也找不到好的教育方法,也无法细致入微的管理,依旧传承爷爷的皈依一一不犯法。只要不犯法,其他爱干啥干啥,我绝不干涉。

第三得说父亲吃亏是福,利人方利己。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啥事都好好好。明明自己吃亏了,不计较,不怨恨,仍说好好好。时常有人说父亲有点傻,否则,哪个人明知自己吃亏了仍不说“不”呢?或许父亲有一本账,自己穷,求人的机会多,不让利于人,怎么可能得到别人的帮助?特别是我读初中时,父亲去煤矿挖煤,那年代,私人煤矿几乎没有安全保障,井下瓦斯爆炸、透水事故经常发生,死人也不是稀罕事。父亲为了多赚钱,及时拿到工资,经常像老黄牛一样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可工资只有1.5倍,后来变成1.2倍,最后就只多发几个月饼了,父亲也任劳任怨,从不抱怨。因为他知道,他缺钱,他得有这份工作,得准时拿工资,他才能准时汇钱给我们兄妹做生活费,供我们读书。很多工友直言我父亲傻,那么努力地干活,白白多让老板赚钱。他并不这么认为,自己表现好,老板器重,他才能保住工作。后来,父亲的煤矿发生事故,被当地政府整顿,他自然失业了,只好回到家,继续干农活。今天想想,幸好发生事故,如果继续干下去,缺乏安全与健康防护的父亲,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

第四要讲父亲知足常乐,简单生活。时常听一些人讲自己的父母就只知道要钱,天天要,月月要,年年要,像索命鬼一样要得厉害。可我的父亲似乎对钱不感兴趣,从不主动要一分钱。打我1998年南下,纵使家中负债累累,他也从不跟我讲,好好工作,努力赚钱,挣钱还账。每次我给他打电话,总是一句话,在外面不容易,好好照顾身体,而对自己的苦难,只字不提。不跟我提,不跟大哥提,也不跟二哥提,更不可能跟妹妹提。那时大概欠了几千元贷款与外账,有些是母亲去世时欠的,有些是大哥欠的。直到2002年,我来东莞做品质主管,工资也有2000多元一个月,在我结婚前,把父亲所有的债务还完了。不是不相信我太太,怕万一结婚后不愿意给钱帮父亲还债,他会负债一辈子。父亲难受,我也难受。索性先还了,让父亲体体面面做人。直到2013年,父亲仍住老房子,是土砖房,裂缝很多,典型的危房。每逢刮风下雨,我就怕房子倒掉。我跟父亲讲,我们兄妹凑钱,一起给他修个小房子。当时想,把老房子拆掉,修一间老人家一个人住的房子即可。父亲却一个劲地推脱,说他喜欢住土砖房,住在里面冬暖夏凉,舒服。我在老屋长大,知道家徒四壁,挡不了秋风,避不了夏雨,更挡不住冬雪,怎么可能住在里面舒服?如果要说舒服,是老人家为子女着想,不想增加子女负担,所以只求简单活着,或说苟且活着。而到此时,我在东莞买了住宅,买了写字楼,无论如何不能让父亲住危房了。与大哥、二哥商量,当年元宵刚过,就开工建设,一栋三层半的小洋楼拔地而起。父亲现在住在里面,发现他把床上用品整理得整整齐齐,再也不像以前那个随遇而安的父亲。他还喂了很多鸡和鸭,不管何时回家,都有地地道道的土鸡土鸭可以吃。有时我也问父亲,你怎么不要求子女给你盖房子住呢?他说,一个人住,习惯了,一个茅棚也能住一辈子。但把新房修好后,分明感觉父亲脸上多了很多喜悦,逢人就说这是儿子给他修的。如今,父亲八十有一,也从不主动向子女要一分钱。他总说,你们创事业,花钱的地方多,我老了,煮个萝卜就能吃一餐。打我2003年结婚,便按季度给父亲生活费,以前少,创业后便多一些。可给也好,不给也好,父亲从不责怪哪个子女。经常跟我说,一直吃你的,不好意思。我便跟父亲讲,你养我大,我养你老,是应该的。父亲就笑了,只是把钱收着,他说他要攒下来以后用,我就一阵酸楚。我告诉父亲,我不算大富大贵,可孝敬父母的钱还是有。每次我回湖南老家,他会悄悄告诉我,得孝敬湖北岳父岳母,你要把一碗水端平,岳父岳母也是父母。闻之,我泪目,发现我这个简单活着的父亲并不简单呀。

父亲其实还有很多优点,诸如乐观,纵使他是八十有一的老人,依旧耳聪目明,还能挑水打猎。记得有年他来东莞,我便跟父亲聊天,问他的身体为什么那么硬朗?他说两个字“开心”。子女有出息,他开心;子女没出息,就多想开心事。总之,把身体养好,不给子女添麻烦,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身上却有许多的处世哲学,不显山,不露水,把复杂的问题解决了,把坎坷的人生充实了。以前觉得父亲无啥可写,时下觉得父亲是本厚重的书,值得写,值得品。我时常在想,到父亲这年纪,我能活得他那么通透、豁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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